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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屍骸與死亡

我從來都不是個成績好的學生,所以也不太想往自己臉上貼金。別人沒考好可以說一句發揮失常,考試失利,我就沒失過利,因為也沒成功過。這樣自然考不上什麽好高中,高中是個爛高中,學生和老師也都是一群爛人,第一學期就有一同學拿錘子給另一同學腦袋上鑿了個小洞,幸好沒傷到骨頭,不過血還是把他深藍色的上衣染成了黑色。還有一哥們不知道怎麽回事和另一個小姐姐私奔了,雙方家長來學校大鬧,其實鬧得有理,因為這倆人住校,趁夜跑了誰也沒發現怎麽著也逃不過一個管理不到位的帽子。在這種情況下我當然不會呆得很開心,平時經常摸魚,學校最裏側有一棟基本上不怎麽用的教學樓,一半改成了宿舍,另一半就那麽空著,上鎖的門很少,非常適合摸魚,我經常帶本書去,隨便找個教室擦幹凈椅子上的灰坐下看書,一看一下午,現在其實非常懷念那段時光,自從工作之後就再沒有心情和定力那麽仔細地看書了。
有一天我在窗戶的夾層裏看到了一只蟾蜍的幹屍。北方的老建築窗子都是兩層的,因為過去受限於技術,一層窗戶很難保證冬天室內的溫度,於是幹脆用鐵棒模掃的辦法,把墻加厚再安一層窗戶,現在是好多了。那只蟾蜍已經幹透了,皮膚和肌肉失去了所有的水分,仍舊保持著蹲姿趴在那裏,身上厚厚的一層灰。很明顯,這玩意是不可能自己上樓再跳進夾層裏的,一定是有人扔進去的,不過就我觀察,一般來說這類兩棲類死了之後多數都是肚皮朝天或是趴著,而它居然保持著蹲姿,在死之前它到底經歷了什麽,又是什麽人把它丟到這裏的,想想就滿是痛苦和惡意。
還是在那棟舊教學樓裏。後來我發現了怎麽拽開通往頂樓的門,於是不時上天臺轉轉,有時存了一躍而下的心,有時沒有。樓頂上有時會有死鳥的屍骨,風吹日曬加上鳥蟲攫食,樣子相當難看,可也沒人收拾。如果在泥土中還好,在樓頂的話,它們只會變成一具具白骨慢慢風化,再被風雨吹打飄零,慢慢消失,那光景的確讓人不舒服,難怪人們總說入土為安,眼不見心不煩嘛。舊教學樓後院是一個大操場,說是操場,但多年失修,雜草已經齊腰高,除了一個講臺和旗桿之外就只有四面墻能證明文明還是在這裏留下了一點痕跡,否則的話就是荒野。周圍有養兔子的人家,從一面有裂縫的墻那裏鉆進來,挖野菜餵兔子,我有一段時間經常在那操場裏閑晃,與挖野菜的人互相無視。但這片荒棄的操場在秋天極其美麗,雜草的葉片逐漸變黃,結出的穗子比葉片還要黃幾分,整片操場都是一片金黃色,猶如麥浪。我躺在講臺上,看著生銹的旗桿,感受涼爽的秋風,耳邊是秋蟲們在作最後的鳴唱,我當時想,如果我死了,埋在這裏就挺好。不過前些日子我去那邊懷舊,舊教學樓和操場都已經被改建了,在這寸土寸金的年頭,是不會容許它們繼續閑置的,雖然有些感傷,但也無法可想。
話說回來,屍體的臭氣當然來源於肉體的腐敗,這點事初中生都懂。但如果是新死的動物也一樣會發臭,倒不是它們的肌肉發臭,當剖開它們的腹腔時撲面而來的臭氣的確讓人短時間內覺得惡心。一方面來自血,一方面來自於腸道,我想任何一個剖過魚的人都了解。某一年一位親屬送我家一只羊,不幸這只羊只剝了皮,是沒有凈過膛的,於是我和我父親只好自己動手,在車庫鋪了一層塑料布,兩個人把羊大卸八塊,羊倒是好羊,肉質不錯,而且能看出是新殺的——腸子裏還滿是糞蛋呢。於是清理內臟變得不怎麽愉快了,最後只留下了心和腰子,其他地方因為我倆不得其法,都一團糟,只好丟棄了。父親是刑警,一輩子見過的死人說不定比我見過的活人還多,然而分析屍體和自己動手收拾屍體到底還是兩回事,在強烈的血腥味中我們用幾個袋子裝著被我們淩遲的羊回家了,我覺得這羊落到我們手裏真是倒了血黴,心情不免有些沈重,當然吃羊肉時還是很快樂的。
我一直都有宗教情結,而且從宗教角度出發,我並不排斥生活中始終茹素,但我心裏也明白,這也是一種偏狹,畢竟閃米特一神教是允許吃肉的,世上其他雜七雜八的宗教也允許,而我們不知道到底哪個神主宰我們的命運,所以按照某一門宗教行事就難免與其他宗教的訓條有沖突,所以我吃肉也吃得心安理得,但不愛吃魚。有人說如果屠宰場的墻是玻璃做的那人人都會變成素食者,我倒覺得只會增加人的食欲,畢竟現場操作,讓人吃著放心。當人看到一只殺好的動物時,不會覺得有多可怕,只會覺得那是食物,也只有在殯葬場所人才會意識到自己也不過是一堆還會動的肉,而火葬對我而言確實是件殘忍的事——真奇怪,我不在乎自己的遺體被人解剖,當作教材,但不願意它被一燒了之,尤其是在我為我的親屬揀骨之後,有些知識我真是不想知道,比如人被焚燒後的骨頭剛出爐時是紫色的,部分組織難以被燒盡,被扭曲成一團看不出原型的焦炭,以及死者的一些特征哪怕在死後也非常明顯等等。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啊。
說到這裏又想起一件事。我外甥有個好朋友,姑且稱之為G吧。G的父親是個體育老師,瘦瘦高高的一個人,我只見過一面,而且並沒有打招呼,而且也沒留下什麽印象,現在讓我描述他的長相我是一個字也說不出的。上個月初他還帶著一家人去爬黃山,然而上個月底他就突然猝死在夢中,一直到次日清晨才被發現,已經出現屍僵了,用我這的土話說就是死硬了。他家屬的悲痛自不必說,我外甥也失落了好幾天,這是正常的,他長到十七歲,還沒經歷過死別,他的直系親屬都活得好好地,這種熟稔之人的死亡對他來說確實難以接受,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不過他比我幸運,我很小的時候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就都去世了,我不到十歲就能感受到生命的無常,長大之後更是如此,直系親屬的葬禮都沒少參加,其他人的就更不必說了。能早些明白也是好事,因為這是不可避免要經歷的,但是想起那幾天,他看著我的父母親——也就是他外公外婆時既依戀,又恐懼他們離去的眼神,的確讓人心痛,曾幾何時我也用這種眼神看著他們,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從終將與他們死別的陰影中擺脫出去,人必有一死,這固然是安慰,但更是殘酷啊。
不過,有些時候我也會感到一些不合時宜的有趣。說來非常不道德,但如果你參加與你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之人的葬禮時,說不定也會閃出一些非常沒禮貌的念頭來。有一次我去參加某人的葬禮,死者生前有些腿腳方面的疾病,一條腿總也伸不直。但當其躺在玻璃罩裏,接受大家的悼念時,兩條腿都很直,想到其平時行動不方便的樣子,我心裏想到“這下終於把腿伸直了啊”,然後就覺得自己這個想法過於不敬,趕快自省一下。另外就是有些時候我懷疑是不是化妝師和死者或死者的家屬有仇,以致於我向遺體鞠躬之前會確認一下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靈堂,不是說難看,而是說面目全非,與其生前的樣子差得太多,我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哀嘆,同時非常好奇那些以入殮為工作的人心裏是什麽感覺,畢竟他們也有一天也會躺在這裏,任由別人給他們化那些似巧實拙的妝,穿那些有很多講究的衣服,再推進爐子裏,一了百了。現在說起這些事時我都覺得我這些想法非常沒有禮貌,但還是會忍不住去想。
外公去世得很早,他去世時我姐姐都還沒有出生,更別說我了。他在去世前錄了一盤磁帶,現在非常有可能已經消磁了,而且播放磁帶的設備現在也不好找,我再想聽到他的聲音也很難。如果說我只見過一個人對死亡非常平靜,那也只有他。他是知識分子出身,略懂醫,所以在從入院起就知道自己決然無幸,一直到咽氣時也沒有失過態。他說得不長,但有些口音,而且他當時身體狀況已經很不好,說話都有些困難,有些話我是聽不清的,但能聽出他是竭力想把每一個字都說清楚。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在遺言裏著重強調了兩點:一是我母親當時結婚沒多久,他要求我外婆和舅舅們在他死後再把他病重去世的事告訴我母親,“不要讓她看到我臨死時的慘狀”,當然這條沒有得到執行;二是他表示自己一生清白,沒有什麽要交代的事和放不下的心願,但是“我死後,你們要聽你們媽媽的話,她的話就是我的遺言”。外公出身不好,生前受了很多沖擊和折磨,身體一直不好,全靠外婆照料。外婆人非常好,只是文化水平不高,對照顧體弱的丈夫始終毫無怨言,只是偶爾抱怨說“你就看那個啞巴書,也不給我講講”,於是外公就揀淺顯易懂的書念給外婆聽。外婆去世時也是非常平靜和從容的,我願意仿效他們。我著重說這個的原因是過去我家裏曾經在醫院附近開過小餐館,我經常去給醫護人員和住院患者送外賣,見過很多垂死掙紮和譫妄狂躁,能夠平靜從容去世的人其實非常少,所以我始終都覺得,自己一定要維護住這最後的體面,如同外公外婆那樣。
生存仍是痛苦,死亡始終殘酷,屍骸依舊醜陋。生命的循環大抵如此,活著時未必燦爛,死後也未必安穩,所以人們才會皈依宗教,崇拜神明。這不是什麽新鮮的感悟,但體會卻是一天比一天深。曾經那些坐在樹下,像花兒一樣搖啊搖的少年人,白發已經悄然爬上他們的雙鬢;而血液逐漸變冷,思維幾乎停滯的老人們,他們日趨接近虛無和沈寂,只有眼裏偶爾閃過一道光,似乎是他們曾經熱烈恣意生活過的痕跡。眼下我的後腦也白發叢生,並且像我父系家族所有的男性那樣,腰痛和嗜睡日益加劇,每過一天就離我的末日又近了一步,並且依然一事無成,被過去那些灰暗的回憶、眼下生活的壓力和對未來的恐懼不斷困擾,無論是醒著還是夢中,都被這種痛苦所折磨,想平靜地活著或死去都很不容易。想來想去,也只有這麽句話:“且有本願,願以今生世俗文字放言綺語之因……”
然而下句離我太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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