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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竹

天氣不大清朗,雲霧重重,厚實得像浸透水的一大團棉花,近在咫尺,可又遙不可及。雨絲黏黏糊糊地拖家帶口,輕飄飄地飛了一會兒,便頹然軟綿地癱在了地上的水坑裏。
周圍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莫名的令人煩躁。鞋子會滑,褲腳會濕,好在膝蓋以上幾乎都可以所在足夠大的傘下面,但是一不註意,就會一腳踩在水坑裏,弄得鞋子裏一整天都黏糊糊的,只有在穿帆布鞋時,才敢坦然些踩過去,不然只有微微踮著腳,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跨。
我說,丁竹,你把頭擡起來走路。
她搖頭,繼續低著頭走,一邊研究雨濺在褲腳上的花紋還有什麽新花樣。
我默默無言,把傘略微向她傾斜了一點,跟在小聲說話的嘉嘉和阿水後面。她們的聲音也模糊,不幾下便被細雨纏去,只有幾個破碎的音節落進我的耳朵。
不成調,也不好聽,無非是抱怨懊悔考試,重述一遍上午落的眼淚。她們確實感情充沛,但我和懷詩從來不喜歡人前顯脆弱。眼淚的誕生和最終的歸宿,都應該是黑夜,或是空無一人的房間,或是未來某個人的懷裏。
未來的某個人……
我心虛地看著滿不在乎在一旁梳理高馬尾的她,不禁一下一下地捏手中的飯卡,直到手心傳來微弱的刺痛。不記得是哪次誰提的話題,我說“一個人的生活也很好,自由自在的,不受束縛”時,丁竹定定地盯著我,說,阿清,你騙人,這不可能。
我笑,你怎麽知道,你又不是我,
她說,那是因為他還沒出現。見我發楞,又補了一句——也可能出現了需要你努力他才會接近你。
我沒再看她,只是轉過頭去說,還沒開始我已經累了。我不想努力。
她聳肩,不置可否,照樣托腮繼續天馬行空地亂想。她一向這樣:我上課,她就去瞎逛;我考試,她就坐在講臺上發呆;我背書,她就趴在明亮的窗子旁看天,從藍色,到金色,再到淺粉色,紫黑色。我半本經濟課本剛剛背好,她早已呵欠連天,說我背書難聽,既催眠又不讓她睡好。我笑她,說你可以到隔壁教室去睡覺,那裏的人背書不發出聲音。她孩子氣地嘟嘴,說,我可不想醒來身邊每人,再說,你每天要背這麽多東西,肯定不會記得叫我。
你個呆瓜,怎麽可能會忘啊。我拍她的發尾,故意戳她的臉蛋,心裏軟得一塌糊塗。
只有沈丁竹這個呆瓜才時時刻刻記得我。坐在教室裏,我幾乎可算一座孤島,雖然也有船只來往,但是只有她這頭笨蛋鯨魚才會繞著我轉悠,一圈一圈,日日夜夜,從未遠離,即使必要離開,也一定在日落前返航。
她依賴我,實際上我也離不開她。不同於我常態化的沈默和妥協,她更為熱烈直率,比我樂觀,還比我細膩敏感。她會在我快要溺死在悲傷時把我拉出來,也會在我被負面情緒沖昏頭腦時潑盆冷水;她知道我的脾氣有時又臭又別扭,也知道我對別人特別容易心軟。她了解我的方方面面,就像我了解她的一切,她的奇思妙想,她的才華橫溢,她對於周身一切的敏感與好奇。她很自由,做了很多我不敢也不許自己做的事,但是她被囚禁在我的附近,她不能離開我。所幸的是,她一點也不在乎。
她說,沈丁竹喜歡和賀清在一起,我們永遠都是朋友。
最近一次說這話還是高考前。丁竹見我萎靡不振,便說阿清你要去打仗啦,怎麽能是一副怨婦的樣子呢?你應該酷一點。我說你不要煩我啊我得背書。她說我不會影響你的,坐直就可以啦。
於是開始替我梳頭發。我一驚,說你別梳我會禿的。她說怎麽會,我很輕的保證少掉頭發。我拗不過她,只能坐下。書是背不進了,我就低頭盯著自己的腳踝看,看那細白腳踝上一點雀斑色的痣,看和我一樣有著細白腳踝的她。丁竹動作很利落,替我梳頭發也只要幾分鐘。她學著我拍我的發尾,露出小狐貍般狡猾的笑,說,好啦。
我擡頭看向鏡子,看到披散的長發被束成了高馬尾,發梢直如利劍,直指地面。這樣一來,連平日的細眉寡眼也被襯得英氣了幾分。
我輕聲道,有點好看。
丁竹說,阿清,其實你是美人胚子,你只是不愛打扮。你看,你可以很驚艷的。
她說著,一邊把自己的頭發也紮了起來。一模一樣直如利劍的發梢,一模一樣有些英氣的眉眼,只是沒有我那麽蒼白無力。她平靜地笑著,兩只手撘在我的肩上。
丁竹說,賀清將軍,臣丁竹願您勢如破竹、旗開得勝。
可,萬一敗了呢。
她歪頭,表情竟然莊重起來。
雖敗猶榮。明年,我陪你再去,不信打不下那江山!她握拳。鏡中的小狐貍伏下了身,緊繃如搭箭之弦,露出尖尖的獠牙。
可惜,加菲貓還是加菲貓,尖牙利爪早已被生活磨成了圓滾滾的軀體,懶惰又無奈,只是……
因為這只小狐貍,還有好不容易支棱起來的自己,家貓也可以是野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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