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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湖畔


    每天去操場,都會經過一座高橋,橋下是密林重重,使我質疑這座橋的意義。遂透過密林細細尋覓,終於發現一條一米寬的小河,像青蛇一樣緩緩蠕動在盤虬臥龍間。我失望了,對這奄奄一息的水。
    道路沿河而上,路盡頭處,什麽東西在林間閃爍。行至木末,只見浮光躍金,是甲子湖!樹冠為狹長的水域開了道,碧空豁然開朗。湖的末端,是石塊壘砌的短堤,正是石縫間汩汩湧出的湖水匯成了那條小河。
    於是嘆焉:一個人豈非如此一個水系,他的欲望與激情豈非其中的水?在腹大口小處築堤蓄湖,河雖枯槁,湖畔卻風景更美,小美化作了大美。人將絕大部分欲望與激情滯留在他最有天賦的領域,雖少了形形色色的享樂,看上去無聊,但更能開辟自己靈魂富有密度與縱深的獨特思維體系,開辟一片恢宏磅礴的新天地。

    於湖畔輕輕、遠遠地走過,腳步透過青石路的緩沖,千分之一秒中千分之一帕的微力傳到了水面,驚動了它“原子稀薄的靈魂”,像撒落的胡椒面一樣的蜉蝣通過接收這微力,察覺到了腳步,紛紛遊開,使水面微蹙起無數圈細小的圓形水波。
我們是“宇宙”這個湖面上的蜉蝣,黑洞、三體、宙斯、上帝於岸上走過,激起了“努斯”這種“水的微顫”。我們都是聞之而動的蜉蝣,自以為有意義的“智慧”不過是徒勞躲避時激起的一圈圈孱弱的圓波。
    然而轉瞬即逝的圓波擴散了出去,無數蜉蝣的水波交匯了,交織成了水波的網,像精細的繡紋,細致而可愛。望向水天相接處,無數圓波在無風的日子裏織滿了整個湖面,成就了燦爛如神經網絡的浮光躍金。所有蜉蝣都趨向太陽方向,無逆行者。它們步步鼓起全身力氣,卻只能推進一寸,而水在流,它們又會被向後推去幾毫——意義何在?只是不由自主接受著太陽這對生命最原始的召喚。
    我們以蘇格拉底以為毫無價值的“智慧”,偏執追求那遙不可及的“善”與“純形式”,為宇宙之湖披上了一層“純真信念”的光輝。

    大自然,重重蒼翠的掩映,有一種魔力,吸引我盯著發呆多久也不會厭煩,比如荷塘月色,什麽都可以想,什麽都可以不想——因為這是一種“簡單的豐富”。心情浮躁、乍看一眼時,只能看到一大片單調而無含義的綠。但嘗試靜下心來,細細觀察、品味,蜉蝣腳下的圓波、蓮桿細毛折射的金色夕陽、瀑布底下綠萍隨水流的開合,則對睜開眼的心靈紛至沓來。
    與之相反的,是廉價的娛樂、紛亂的喧囂,這是一種“豐富的簡單”。看似光怪陸離的表面其實是“暗昧的”,只有調動感受力與思想力才能收獲“真正的存在者”。褪去表面後,背後單調的娛樂實質、欲望內核暴露無遺。與自然相近的,還有學術。看似只是課本上的無聊教條,但這是“快餐式知識”。我們要在科研中克服這種浮躁,深入血肉豐盈的原著,知其然更知所以然,方可與“豐富性”照見,使生命與智慧走向縱深,使思想自成生態系統,像美麗、深邃而生機勃勃的森林。

    好久沒有過這種“如流星閃耀著銀光劃然擊入理性夜空下浮動的寧靜腦海”的小小思考了,自以為是個損失,是個虧本。但虧的最多的,不是作品,而是一種無法用金錢或一般意義上的文化價值衡量的珍貴心態。
    我嫉妒那些技高一籌的藝術家和學者,但嫉妒的不是才華,而是心態。他們時刻被浸潤在一種“寧靜、清洌、虔誠的settlement”之中,擁有了這種最利於深入思考的心態,驚天動地的傑作只是水到渠成的副產品。對於他們,真正的智慧會像透過層林、風移影動的陽光斑點照在林間小道一樣,照進他們空而純凈的心靈。我就像《莊子雜篇漁夫》的孔子,要跪拜在人家腳邊祈求受賜“大道”,卻因“骨子裏的改不了的夫子氣和汙濁之氣”的浮躁心理把人家惹不耐煩了。
    曾經絕望了很久,心中時刻是沈重的,因而也容易沈靜,進而縱深。“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我在囚籠中書寫著根本不存在的山水,如死亡般酣暢淋漓。但如今真正的山水擺在眼前了,我卻寫不出哪怕一句詩來詠嘆它,要不停默叨著“如此良夜何”幹瞪眼幹著急。不能再沈溺於“國無敵國”的安樂之中了,生命要緊張起來,緊張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爆發出射箭一般的生命力。人是萬物的尺度,感覺的豐富性是提高一切生活質量的前提,靈魂的縱深決定了山水的縱深。如果苦難可以磨銳感知的能力,那麽為了追求生命的密度與厚度,我願齋沐後頭戴月桂踏上這座文明殿堂中央的神聖祭壇。
    我的生命沖動不再是平安快樂地活著,而是感受與創造。不論走到哪裏,我都會時刻讓自己沈浸到“珍貴心態”中,觀察、思考周圍閃現的現象。每次出行,只要寫出一句話、撿到一顆“思維流星”,便值得了,沒有浪費生命。人生太短,需要感受與創造的太多。而我必須學習與創作,就像溺水的人必須掙紮。

    重遊是在秋夜,我到湖畔尋找寶藏——“settlement”和“思維流星”。
    許多星星和遠燈掛在柳梢上搖曳。湖水愜意地躺在瀑布的黑紗裙擺旁,仰面望著星星,在晚風中清脆淺笑,眨著水汪汪的銀色眼睛,給路燈講著泥鰍的故事。我沒見到人,只有月神蘸著銀墨描出了垂釣者的輪廓,與一個熒光的魚浮標不時在橋下飛來飛去。
    指令自己細心觀察並稍做記錄後,發現心態已比前日的喧囂好了很多。古代文人對美好的感覺豐富性,其實是被對藝術的不懈追求磨銳的。感受與創造在本質上統一。無觀察則無佳作;不追求佳作的話,觀察力亦將蒙塵。
    在山川風月的懷抱中,我會取下耳機,只為細品蟋蟀、竹篁與瀑布奏響的小夜曲;我會放下零食,只為細嗅草坪、月桂與薄霧的幽香。見證天地間豐盈的萬象後,我會合上書本,只為不受他人意見紛擾地、原樣地記錄下“流射到靈魂的眼睛中”的最新鮮的第一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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