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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爱共裳

  這一次,我決定不告訴任何人這偉大的計劃。
  好吧……其實只是因為我並不太擅長與人相處或表達感情,明明還是小孩時每句話語都毫無阻攔真情流露,反而隨著成長失去了說話的勇氣,無法脫口而出的感受正與我此時處境相符合,當整具軀體被堅固的繩索拷在病床上時,無助,未知的恐懼將我死死糾纏。
  簡陋的手術室時不時散發陣陣血腥腐臭氣息,我不斷環視四周,糟糕的環境與氣味,頭頂那盞巨大晃眼的手術燈,坐在一旁整理膠皮手套的研究員與不斷查閱平板中儲存資料的白衣者,無不讓我更加篤定,匆忙答應參與實驗的我一定是瘋了。
  瘋了,都瘋了,想來那時的我確實是瘋了,但只要能與你近距離相處,付出任何代價我都願意。
  手術成功後果然如他們所保證的,我得到了與你長時間,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我緊緊跟隨你走入一條條大街小巷。窺視?或許有人認為用這樣的詞匯更貼切。我於無人在意之處將你輕輕環抱,無人知曉,愛人會在我懷中感慨這份溫暖與柔和。
  愛人?不知道能不能用這怪詞來將你形容,我保證你甚至都未研究愛為何物。當然我也懶得去為這種事大作深探,才會把這份籠統的情感歸根與愛。也許是一份氣味?一個時間點?當你偶爾回過頭時,掩藏在口罩下的笑容?
  是這樣的。在愛的控製下我做出什麽好像都合理,至少現在陪伴在你身旁不用想那麽多了。每天即使只是呼吸從你身上散發的,僅屬於那一人的淡雅香氣,都讓我欲仙欲死,沈淪不已。
  我與愛的相遇並不是什麽特別場景,那日大雪壓彎了枝頭,絲絲點點落在你灰白色羽絨服上,明明是臘月寒冬,你臉上的笑卻是和煦如春。只是擦肩而過,我斜睨著目,側視旁觀你臉上微微變更的表情。
  同窗兩年還是第一次在校外遇見,脫離了高中那灰暗墨綠色校服,仿如金蟬脫去了舊盔甲,深夜下星辰映著絲絲路燈光斑駁零落,反射於那件看上去就面料柔軟的羽絨服。
  我失神,一瞬間竟忘了打招呼。再反應過來時你早已向午夜踱步而去。總認為不打招呼好似虧欠了什麽,卻又因為恐懼社交,想到不用再尷尬一次便暗自竊喜。
  喜什麽呢,回家後發現自己滿腦子都是你的我,只是感嘆同你說話的機會越來越少,後悔,後悔那天沒打個招呼,至少關心一句「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呀?」,甚至至今還記得你手中那個巨大的塑料袋內,灰暗顏色的布料也粘了不少白雪。
  沒錯,我自認為無比善於觀察並對特殊事物敏感,比如你為什麽要在白雪皚皚的深夜購買布料。曾經與我相處的人,更願意以「實幹者」而不是「夢想家」來形容我。每當聽說這類評價也只是笑著「努力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事物,這不是很令人愉悅的事情嗎?」
  於感情上卻從未設想,我在第一個環節便會望而卻步,該如何開口?料想再次遇見時,我也並未過多問候,遠遠看著就夠了,連寒暄都不肯施舍。
  就好像,我才是被施舍以愛意的那一方。
  糾結,每一日都糾結如故,奇怪的愛,可惡的愛。華麗,我會用更華麗的語言去描述這撕心裂肺的情感,刀細細捕捉解剖,藏在一貫謹慎詞眼下的,是血肉模糊的朦朧初戀。
  或許該叫初戀吧,我從來都自詡「萬年單身」,從出生以來從未與身邊人有耳畔廝磨柔情似水之感,好像是與生俱來,惹的身旁年紀輕輕就因情生傷的友人連連稱慕。殊不知從那天開始我這份微小的「優越感」瞬間消失,無藥可救般,我承認自己心動了,逃不掉的陷入那雙清澈儒雅的雙眼。
  我俯下頭顱輕吻指尖凸起那絲長久疤痕,不善言辭,以至於每在逼迫下於公眾面前說話,我便不自覺地抓撓指尖那塊脆弱無比的皮膚,讓血珠一滴一滴流下,疼痛實感因不受控製的緊張而不復存在。心情永遠是野蠻生長在四季的蒼松,而我字字句句間表達的,卻只是冬月時分尚是凜冽的天幕,央央墨黑摻入大量水色,淡灰色畫面終究吞噬我整座心城。
  那天我坐在不遠處,聽你向最好的朋友大放厥詞,教授如何表白心意,你說:「你要說『愛』,就不能只說『愛』。」
  ……
  同裳製衣館,就是這家吧。我站在門口猶豫許久,才踏出走入小店的那一步。
  最終是觀察者打贏了整場比賽,我再一次竊喜,從內心名正言順的打破「到底是不是愛」的死結後,你每一個小動作,習慣甚至怪癖都逃不過我失神而瘋狂的雙眼。被牙唇舌掩埋的,無法言喻的情感,被那個熾熱寒冬消化水解,我晦澀難懂的愛。
  怪癖,我一向有些研究別人怪癖的天賦,小時甚至專門找了個本子來記錄身邊同學或成年人的怪癖,還給它取了個可愛的名字「這裏不太正常 收藏館」。
  我收藏的癖好千奇百怪,有人儀表堂堂,卻總喜歡在午夜時分小口吸些令人快樂的絲絲煙霧,於空無一人的寒冷街道用力搖擺厚重肥碩的軀殼,也有人面目優雅賢惠,卻總愛好每日下廚時,在丈夫與孩子那份飯菜中放入慢性毒藥——證據在她有一日忘記上鎖的臥室中,然後看著丈夫和孩子一天一天更脆弱,更奇怪,更癲狂。
  而我愛的人——就連那份癖好也是可愛無比。細細研究了食,住,行,每一個習慣都完美的無可挑剔,從你拿起寫了「小禮物,祝你天天開心」後,刻意放在你桌角的針孔攝像頭鋼筆開始,我就認定你是個天真無邪,不會懷疑任何人的可愛小孩。刻意挑了你最喜歡的顏色,與我已知最好用的牌子,你肯定愛得要死,使我時時刻刻都能看見。
  很不錯,家庭環境溫馨和睦,甚至會和父母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好羨慕,你的臥室不是儲藏間那塊小小的櫃子,竟然是一個單獨房間!這就是高我一等的你,連生活都純粹高尚得如此讓人憐愛。我啃著坑坑窪窪的指甲,幻想如果我是你的摯友或愛人,來你家暫住一定很幸福吧。忍不住觀察你在那個寬闊房間裏一舉一動,寫作業,換衣服,吃零食,直到結束了疲憊的一天躺在小床上。我傻笑著湊近屏幕,輕吻你溫潤泛紅,香甜熟睡的臉頰。
  發現那個小「怪癖」,是在某天你和父母逛街時我偶爾跟隨。透明人的身份在哪裏都適用,走在街上也從未有人在乎。我跟著一家三口拐了無數歪歪斜斜的彎道,最終你們走到一間布料店前。
  「同裳製衣館」待你們離開我才從高墻後現身,站在那古色古香的木牌匾前思考。聽店老板和他家人的意思,這孩子從小就唯獨喜愛這家製衣館的布料,平日使用的衣物,床單被罩等全來自於此處。
  我無聊至極的興趣被挑起,晚上回家後竟然鬼使神差地在深層網站內搜索了「同裳品牌」。
  高科技研發,遺體捐贈,手術製作。好的,我了解了,簡直是上天都在幫助我這份令人恐懼的愛意,畸形的愛意被艷紅色血液透析澆灌,與掙紮在玻璃皿底部的劇痛,灼燒了我那段永久銘刻的青春萌動。
  「同學,請問你有什麽需要購買的產品嗎?」
  老板娘笑瞇瞇地迎接,指甲再次深深紮入指尖皮肉,一如既往沒有任何感覺,只是血液零落,也好似同時從臉龐滴落的汗珠那般,該死的社交恐懼,明明和她在網上聊好的,這時卻一句都說不出。
  「那個,就是,請問您這裏的材料捐贈……」
  半天才擠出這一句,微小的聲音逃不過女人雙耳,她立馬換上了新奇而驚詫的怪笑:「你是,昨天在深網預約的捐贈客戶?」
  「對的,是我。」
  「好的……那麽請跟我來。」
  老板娘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拉下卷簾門掛上了「打烊」的木牌。我楞在原地,直到她向我招手,才機械般移動雙腿跟隨她的腳步。
  「我對你記得很清楚,現在能進入深網,預約我們捐贈材料的客戶大多都是年長知識淵博,卻因長期病而每日痛不欲生者,你還是第一個如此年輕的用戶。還有你選擇的顏色,千歲茶,真是特別的顏色。我幾乎從未見過有人愛好這怪色,只有一個和你年齡相仿的購買客戶,他每次和父母來都指定要千歲茶色……」
  老板娘嘮嘮叨叨的我幾乎一句未入耳,滿腦子都想著是你,沒錯那孩子就是我深愛千歲茶色的愛人,這樣就可以與你近距離接觸了……
  藏在地下的手術室昏暗灰黃,我坐在長椅上傾聽兩位研究院核對提交的信息與詳細捐贈表格。十八歲以下,因長期生理,心理重疾決定向同裳研究所捐贈身體並保留意識,以布料態存活至徹底荒廢,親屬已同意,預計布料顏色為千歲茶色。
  手術床前擺放了種種器具,看上去他們總是不拘小節,足以割開皮肉的刀具上,永存清潔劑也無法洗滌的汙穢。白衣研究員瘦削指骨隨時淺時深的吉他音樂節奏點著桌面拍子。
  「十八歲以下的材料,太好不過了。」他好似自言自語,聲音卻並不小,足以讓我聽得清晰「你這麽年輕,而且還要求保留意識,準是有什麽難以言說的秘密吧,如果真是如此,那麽我可以說你不是第一個,曾經也有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因為患癌但不想離開剛出生的孩子而捐獻軀體……」
  親情嗎,我想著。其實也差不多,只是我的感情沒有所謂親情的窺探那麽招人憤恨。「未成年人的軀體,那是上好的材料啊,使用破舊再拿來加工,可以用十幾二十年吧。可惜我討厭千歲茶這顏色,像倉庫裏那舊屍骨一般招人厭惡。」
  可惜我無法言語,我想說不要如此玷汙你愛的顏色,好想告訴匯率查詢他們每一個人,你穿那僅僅能被我語言形容為「灰白色」的服飾有多美妙絕倫,那天我在你口中聽說了此般顏色,才得知它仿如詩賦的名稱「千歲茶」。
  「要開始了,要實現你的願望了,年輕人。」他微微笑「這音樂真的很美妙吧,是我愛人生前最愛的歌。」說著,他愛撫白大褂下隱約露出的,柔軟的黛紫衣物「可惜她也曾身患絕癥。」
  吉他樂聲幾乎每一下撥弦都將我脆弱遊離的絲絲神經敲打,仿佛樂手彈奏的不是弦,而是我腦顱裏每每被感性所控,跳動扭曲地振聾發聵。竊視著,斜睨身旁燈光映射閃耀似白晝。電吉他的聲色驟然闖入,狂熱音浪飆起,浸泡透明了我愈發脆弱的神經。
  從哪裏開始?他撫摸胸口,像打開一個皮包一樣輕松地打開我,一覽無余地看見器官,紫藍色的血管和筋膜,溫熱的暗紅色的肝臟,熱氣騰騰的,溫暖的身體內部,蒸騰著彌漫血腥味的呼吸。我蒼白的臂膀註被射入藥物,刺鼻氣味掩護下,悄悄失去了疼痛的能力,還是如此清醒,看著自己的軀殼一絲絲斑駁剝落,站在深淵邊緣搖搖晃晃。
  骨頭是沒有用的,它太過堅硬,織不成柔情似水的愛意,於是研究員慢慢將它取出,連接骨肉的組織被一絲絲剔除,不肯浪費任何可以被作為布料使用的物體。這過程並不痛,只是空虛難耐的靜默無聲,刀具敲打骨節的聲響,咯吱咯吱。音樂放完之後再次從頭放送,為何研究員每日每夜聽,卻從未感到膩味?
  他哼唱那在手術間被重復上百上千遍的音調樂句,究竟那映照在頭頂的手術燈是前來將我救贖的神明,或是我走上深淵黑暗旅程的源頭。仿若匍匐在黑暗中的螻蟻,換上一張嶄新的虛偽面孔,散發著惡臭卻又飽含血淚浸染的愛之路,才會是我最終的歸宿。
  那天之後我徹底失去了疼痛的感知,皮肉被絲絲抽離剝去了所有骨與內臟的柔軟軀殼,更多更多的研究員拿長針挑動著,連成柔韌堅固的細線,再用染料水洗去惹人厭惡的鮮血。
  頭顱的皮肉一直在旁測觀看,我想象自己便是你,想要用臉頰貼著你的肺,聽見空氣沈悶地穿過身體,像小狗一樣舔舔你的心臟,顫動一下下在口舌之間,我們就這樣在一起。想要埋入你的身體,好像我們從來都是一體,想要就這樣在你溫暖的內部睡去,好像我沒有誕生過,沒有以愛為名的罪刻入我的靈魂。想要你光明正大地接納我,骯臟的,卑劣的,扭曲的,絕望的我,剝去我的笨重的人類軀殼,化作你最愛那美麗的布料,和你永生永世依偎在一起。
  是的,就是這樣。你並沒有辜負我的希望,大量新的千歲茶色布料正好替換了你反反復復重新構造的那些舊物,將我穿在身軀,鋪在床上。你的床很可愛,僅供自己一人安眠,而躺在你身下感恩戴德的我,切切實實輕吻你安睡的雙頰。
  人們對我的突然消失似乎並不在意,一切都要感謝我的母親,在父親過世後再也沒人找到我們,她可能還在慶幸少處理了一具屍體吧。那天與你在街上同行看見我母親時,她有了更好的家庭,臉上再也沒有傷痕了,也有了一個比我招人憐愛的新孩子。
  會和你在一起多久呢?幾年的熱情期渡過,留下的是深遠長久的思考。你的第一位愛人是個虛偽可恨的家夥,你們結婚前曾躺在我皮肉製作的床單上親親熱熱,那時我便估測著,那家夥不是什麽好人。果不其然,在你們婚禮當天,那人卷了雙方的錢財就跑,用我皮肉製作的禮服前襟,被你深惡痛絕的淚液沾濕。
  我只是悲憫地目睹著,可憐的孩子,還好還有我長久陪伴,接著你的第二個,第三個愛人也大相徑庭。不過還好你如此倒黴,才給我些微弱的安慰與優越,只有我,像研究員聽那首美妙絕倫的吉他曲一般,再也不會對你感到膩味。
  「對了,你還記得高中時坐在你後面的Θ嗎?」某天,又是最無趣的高中聚會,你在談笑間被高中時最好的朋友問起這個問題。
  「當然記得了……Θ送過我一只很好看的鋼筆,是我衣服的顏色,我最愛這個顏色。雖然它早就壞了,可我那時確實使用了很久,現在也一直在筆筒裏收藏著……」你揉著太陽穴,回憶那個名叫Θ的人。
  「Θ啊,我一直有好感,但是因為高中不敢耽誤學習所以不敢去表白,再加上我知道Θ的社恐,害怕人家一時間接受不了,一直期待著高考結束那天,要拿著禮物去試一試……可惜,C從那以後消失了,再也沒見過,那時還傷心了許久。」
  Θ……好熟悉的名字,總感覺在什麽地方聽過,太熟悉了,卻又於萬裏之外飄動著。
記不清楚了,不過這樣也挺好,我想著。
  同時你說著,嘴角挑起了一絲不明覺厲的微笑「還記得嗎,有天你說你要去表白,Θ正好坐在我們後面,然後我說了一句」
  「你要說『愛』,就不能只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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