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媳婦便把納涼小椅又向那一堆嘰喳的粉面中挪了挪，挺起的肚子蒙一層初夏時新留的紗。孩子都在大院那頭笑鬧，這頂摩登的一簇便自得其樂，毛線針，絹扇，花生瓜子皮在手間一刻不停地紛紛飛起來，仿佛規定了只有手先行嘴才能動作。江家媳婦感到一陣空落的排斥，也忙著四處抓抓。瑛跑來了，江家媳婦便得了救星一般將這吮指頭的女娃抱到膝上，手指撓著她掌心逗樂。瑛睜著她不諳世事的大眼，扇樣的濃睫忽閃忽閃，盯著一堆黑色小髻若有所思的模樣。忽而一旁坐著解悶的江家小姐註意到了瑛，紮著亞麻領結的女學生把瑛從天上抱到了人間，江家媳婦憑著她抱走瑛，四周的人都大夢初醒般看著江小姐和江瑛。夕陽傾頹的金光不知怎麽經反射，映得這一群靈魂的枯槁中兩朵薔薇滾開瑩瑩的淚，白玉蘭潑下化不開的香。美人靜默坐著，邊緣鑲成一道天上來的剪影。
誇贊甫一出口，其余便蟬鳴般應聲，整整齊齊面子上堆著模範的笑容。江家媳婦撇撇嘴，又不可避免地挺起胸脯，她刻意將肚子挪進視線交匯處，終於把註意力吸引到這即將降生的瑛的弟弟妹妹身上來。當天邊最後一點粉墨也消逝時，江瑛從她小姨的懷中逃向她的玩伴，而江小姐似乎毫無所察，盯著江家的大紅門，久久沒有動靜。
我是個廢話相當多的人，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但令我郁悶的是，話多不代表我擅長人情往來。15年來我也未能學得我媽那個長袖善舞（不是這麽用的）天賦技能的皮毛。
反而，我註意到那些我認為“需要幫襯”的沈默寡言的小夥伴們，處理事情往往比我更妥帖。學生向來是這樣的：見老師家長時自己一個人都能應付，身邊一旦有更外向的人就撒手不管。我本人見陌生老師是心裏發怵的，可一旦身邊有了個比我更不愛說話的人，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勁兒，莽著就上去了。我自己是挺有成就感的，可細想想，明顯是人家自己也能處理好的事兒，我湊什麽刷存在感的熱鬧。
存在感這東西讓人挺難受。沒有，人就大開大合，瘋瘋癲癲，真有了又疲於奔命，精疲力竭。現在回想起來，總挺難為情，覺得自己好像跳梁小醜。竟然也沒人笑我，實是我個人魅力不可阻擋。（不要臉）說起來好像也不是很好聽，一頭辛酸澆下來。
我覺得這種不論他人的奉獻精神是一種愚昧的可愛——我願意為你做咱倆都不願意幹的事兒，哪怕其實你強打精神能比我做得更好。我認為要是這種行為再貼上動機或情感的標簽，未免也太過無趣了些，就只是：我願意為了你。
這不可愛麽？告訴我，這難道還不夠可愛嗎？我在你身邊，我便願意陪你闖書山卷海，被鋒利的紙頁傷了眼睛。你想讓我在這裏，我便在這裏，為了你，全都為了你。
當然，這個你可以是任何人，如果情願相信，那麽至少在那一刻，你是唯一。這其中當然又不如獻出生命，放棄什麽來的偉大，可它對於學生而言足以動人了。 像荒涼歲月裏一角春色，被回護的感覺令人舒心。
為了你，這一刻我全都為了你。
——
後補：最後一句話假如是過客說，好像很動人。假如是親人說，好像很悲哀。
過客的“全”是當下的“全” ，瞬間的“全”，所以很富有，可以說上萬遍。但親人的“全”，一旦說出口，就顯得很絕望。不管說話人還是聽話人，這句話出現便歇斯底裏，無力回天。這成了一種同時指責和祈求的姿態，一輩子的“全”太令人恐懼了，掏空了付出的人，淹溺了得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