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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

人活久了會見到很多事,就像我媽。
我媽從上學開始就有個最好的朋友,按這個故事裏她的年齡,我們叫她張姑娘吧。
張姑娘是個什麽人呢?聰明,自主,有骨氣,家裏不缺吃穿的安適環境使她就算不是最拔尖的一人,也能令人感到歡喜的清亮。她高度近視不戴眼鏡,拖拉著布鞋在街上遊逛,是很亮眼的我行我素。而且作為人生贏家,她走了早戀的先鋒,高中時就有了男朋友,兩人算青梅竹馬。
這位姑娘怎麽厲害呢?上大學時為了入黨的事風風火火沖進校長室,爭到了名額,初高中時都是極要強的優等生,男朋友的四六級是她替考的。男朋友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據我媽的話,是個胸無大誌的好人,相貌端正,平庸無奇,家裏條件極好,能在那個年代供他去日本讀書。但是他修了遠超正常限度的時間才得到學位也是事實。也許是我媽作為所謂“最好的朋友”總會覺得對方配不上張姑娘,我只有這一個故事來源,那就信著她吧。
厲害又聰明的張姑娘是個高傲的人,這是很自然的事。沒親身經歷過打擊的人聽再多勸誡也只是笑話和故事,感情是很難共有的,信任也是很難產生的,所以她傲慢得很,不是說“我又考了多好多好”那是自卑的人才去做的。她的傲慢表現在高中談了三年戀愛,依舊信誓旦旦報一所大連的學校。
結果她考進了撫順的大學,半自費。
打擊使人清醒,也有可能是狹隘的清醒。總之她身處自以為的囹圄發奮讀書,男朋友也去了日本留學。每年寒暑假由男朋友家裏出錢送她去日本兩人見面,是相當的談婚論嫁的節奏。
我說:這家人大概是因為耽誤了張姑娘的大好前途而心有悔意,希望能照顧她。
我媽搖頭,說不是真心相處沒人會承認自己耽誤了別人。
大學如何便不說了,張姑娘畢業後到了沈陽得了一個工作,兩方的婚姻大事也越發聊得緊急起來。男朋友依然在日本修遙遙無期的學位。正在這個時候,張姑娘得到了一個出外進修的機會。
正在這個時候,她在沈陽遇到了一個清華畢業的男生。
用最粗淺的話講,那個70後剛剛畢業的年代比起如今,清華鍍下的光芒只多不少。男生英俊,體貼,聰穎,有風度,有學識,幾乎具備了一切夢中情人的特質,是無數女孩追求的對象,是沒有底部的深淵,他被許多的仰慕擡到頂上去,絕無可能落下來。而張姑娘,作為一個我描述過的,果敢,幹練,自主且長相不差的,特立獨行的姑娘,他們相遇了。
他們的種子在陰暗裏發芽。
男生是已經有未婚妻的(領證但沒有辦婚禮),那女孩追求他幾近癡迷,抱著“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怎樣都可以”的心態,不聞不問。而張姑娘忘了遠在日本的交往幾年的男朋友,忘了即將到來的她一直渴望的再進一步的機會,她的眼被光糊滿了,什麽輪廓都看不到。
他們的花在塵埃裏無言。
沒有人會去捅破窗戶紙,他們在世俗和自我,責任和追求的中間輪轉,苦苦掙紮著謀求一個結果。天平上沒有添加任何砝碼,估計他們就會慢慢滑向一方,做感性護法或理性附庸,得到一個無論怎樣都無法後悔的結局。
但這個時候,張姑娘要啟程去日本了。
她到日本三天,清華的男生給她打了三天電話。愛情的烈火燒毀了她的猶豫,尖銳的甜蜜拆除了她的心防。她在第四天飛回了國,告訴男生來接她。
她在機場第一個見到的是男朋友的父母。
那家的母親什麽都沒說,接過張姑娘手裏的行李,朝她要證件去給她辦手續。不經世事的以為自己很強勢的姑娘沒見過這架勢,伸手把裝了所有證件的袋子交給這母親。
女人往登記臺走,在場人的目光突然都被吸引到一處。
那男生來了。
女人指著他的鼻子在機場裏破口大罵有十幾分鐘,張姑娘感到自己變成一株藤蔓紮在地裏,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聽不到,整個天地旋轉成虛影,連她自己的存在也被抹殺了。她縮小又縮小,愛情的玫瑰抵不過唾沫聚成的狂風暴雨。
男生梗著脖子在那站了一會,很快地離開了,沒有看姑娘一眼。
女人捂著起伏的胸脯,什麽也沒有說,伸手招呼姑娘跟她走。姑娘飄忽著腳步,心裏模糊得什麽也沒意識到,腦袋裏一片可惡的空白。他們上了車,女人在包裏翻找一會,拿出一個小本,記載的一條條賬目分明眨眼,黑色的墨水像蜿蜒的血跡,刺破了紙面的皮膚。女人絮絮叨叨說了一些,沒談起男生,只說:
“我們在你身上花了有四五萬元,如果你要走,至少把債償清。”
姑娘無意識,沒點頭也沒搖頭。
下了車證件還在男朋友母親手裏,她飛奔回自己家,撲進自己的房間嚎啕大哭,以淚洗面,束手無策。
那個男生的電話再也沒有打來過。
那就繼續哭。
後來姑娘的母親找到我媽,希望請她出面去解決這件事,那時候我媽也不過個剛畢業不久的小會計,在廠子裏攢些經驗。我很不解,問她能做些什麽,成人之間的事作甚要她一個年輕的外人插手?
我媽說:因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沒告訴我她怎麽做到,總之她拿回了東西,沒有交四五萬的錢,推開了張姑娘的門,對她不值一文的淚說:從今往後你再也別去找他,他來找你你也不要再見。
你被他的光環迷了心,愛這樣一個人只是使你更盲目,甚至那都不是愛。
我說,這姑娘自以為的獨立,自以為的優越,自以為的有力根本就不值一提,是無意義的炫耀的花架子,在現實的代價和人情上智慧百無一用。我媽只是搖頭。
我便問,後來呢?
後來呢,張姑娘跟日本的男朋友結婚了,她考了國內的高級會計師,有優渥的生活環境,幾年後卻到了加拿大去,養活著家庭和著實平庸的丈夫過平淡的生活,她再沒見過清華來的男生。
後來呢?
後來,我再也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了。
我媽微微笑起來。
我見證了她這一生最大的汙點,我便同她遠去了。
我說,這個人怎麽這樣不懂知恩圖報,著實品質敗壞。
我媽只是輕輕搖頭,她說,你沒體驗過,不會懂。
這是我唯一一次沒有任何反駁她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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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我的親媽,是一個中專畢業的普通會計。但在家庭中,她比我爸更能給我安全感。我偶然間聽說過她是舍棄了無憂的工作從撫順到這個小城來的,她追逐了愛情,淪陷於紅塵。因為她這樣一個人生來就是人世裏的。命運不悲慘的,稍微明白又不很明白的世故之人。
我不知道她給現在的我講這個故事本身意在如何,我只想:
愛情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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