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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與槍

我看《沈默的大多數》,沒咋看懂,我只是一個十五歲的普通初中生。
給我印象深的唯有三點。
第一,在前言裏提到的,父親問兒子你能做什麽,兒子說自己啥啥不行,但自己能明辨是非。
第二,講兩個同學打架,其中一個咬掉了另一個的舌頭,其他人鬧鬧哄哄叫他張嘴,他卻緊咬牙關。最後到底吐出來時,作者說,他就在那時相信了人性。
第三,是反復提及羅素的一句話“參差多態是世間幸福的本源。”
以及“在那個強大的話語圈底下,是沈默的大多數。”
沈默是因為我們以為自己並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這是自知之明,而說話是因為信念推翻明哲保身的真理,這是心之所向。是因為我們看見了,而我們被教導過,信任,表達,質疑權威,面對挫折,要有憂國憂民道濟天下的愛國情懷。
這些天很多人在引用魯迅先生的文字,然後感慨果然是一代文豪,針砭時弊,字字入骨。
魯迅先生當然是看透了一些,即便看透了,也依然懷著鬥士的熱血去反擊。有一天我們會意識到手裏沒有武器,而拿出來的只有一桿筆。魯迅所意識到的是,上戰場不帶筆和上課不帶槍並不一樣,甚至恰恰相反,這支筆並非毫無用處,實際上永遠是筆指揮槍。哪怕一支筆,吶喊出來的聲音也可以蓋過槍聲。
魯迅難以超越的偉大,是偉大在他看透一夜厚重的漆黑,而願意以自我的燃燒去引燃其他靈魂。在於他看見世間汙濁,看見人性醜惡,依然相信,堅信,這是能被拯救的,在脊梁之上,人民是有能力拾起自己的筆或槍的。
王小波那本雜文集裏,花刺子模的國王,沈默的大多數,中國人沒有自我。敢說,敢喊,一生活來嘶啞幹涸,唯有此刻放聲高歌。
我無語凝噎,想到醫生,想到疾病,想到和平顛覆之後,今日我所見的一切。十五歲的普通初中生,我發現事情這樣荒謬:我們堅信吶喊的力量,可在吶喊的回音還未徹底消散之時,我們又看到今時同往日別無二致。
我看來,在感慨之上,我們應該反思。
為什麽一個時代過去了,這些文字所批判的,所願景的,所痛斥的,依然毫無變化,把這些話拿到現在來依然毫無錯誤。那是二十世紀,幾十年前後的兩個人,處在完全不同的背景裏,講出有所共通的話,又與二十世紀的二十年代竟無半點分別。
我感到憤怒,悲哀和困惑。這憤怒,悲哀和困惑上升並漂浮在一個十五歲初中生的頭頂,與我渾渾噩噩的日常生活毫無幹系。我上網課,拖作業,拔開筆帽又合上,翻動手機又關閉。唯有深夜,深夜使我輾轉反側,無邊無際的漆黑和靜默使我惶恐,使我在清醒和困倦的罅隙看見滿目鮮紅指印,使我想要嘶吼,而又一聲不能出口。
愛不能是盲目的,也不能以放棄自我為代價。
我這個人有一種奇怪的共情能力,使我很怕,很怕看到低沈的作品,進而使我恐懼一切描寫現實的藝術作品。我明明在虛擬裏逃避現實了,怎麽又要讓我那樣痛苦地看見黑色。這種共情是偏激的共情,實際上我的生活陽光明媚,而一旦陷入那種情緒裏,我會忘記自己的生活還有什麽可活的。“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我那麽撕扯我的自我,看到與自己身處環境的對比。竊喜,因竊喜而羞愧,痛苦,因痛苦而逃避。
那些漂浮的憤怒,悲哀和困惑被一種無法放棄的熱愛拘束著,那是大於個人的。所以我仍舊抱有希望,我仍舊希望這希望能像它聽起來一樣動人。可當我代入這一場個人的絕望時,我只能想起四個字。
殺人誅心。
前幾天看了部叫《傳染病》的電影。有點樸實紀錄片的意思,冷靜而置身事外。我沒有感到個人太大痛苦的流露,一切都湧動在表面之下,真實卻沒有鮮血淋漓。可它已然講得很明白,很真實,不如說太過真實理性而缺少藝術性。
難道“有之請自嗣同始”之後,如今我們還需要鮮血淋漓?
那場鮮血淋漓,是為了用滾燙融化眾人堵耳的蠟,是為了讓一聲再一聲的呼喊振動你的胸腔,是為了告訴你,世上還有這樣的人,世上還有敢相信良善的人,世上還有人願意挺起這段脊梁,告知他人:你們生下並非註定兩手空空,咽喉也並非不可撼動。告訴你:吶喊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我難以接受,難以想象,如今我們在提到這件事時,如今我們在說些必然發聲的話語時,依然要使用代稱縮寫,鉛字下依然會被點上實心圓。
我難以接受的是,大體上我們看起來毫無長進。
最使我,一個孩子,一個平日裏不關心國家大事,政治體系全靠政治課強背了解的學生困惑的是:我們以為自己不能完全明辨是非,什麽時候變成了我們不知是非。我們以為自己說的話不夠客觀,什麽時候變成了我們一葉障目。
同學對我講,看了《醜陋的中國人》,變得不太愛國。我想起魯迅先生,想說其實兩者無關。所謂醜陋的中國人,廣而推之應該是醜陋的人類,不能總以為人類種族有什麽絕對的善惡區別,那不還是種族歧視。只是鞭笞自己的這種審視,再痛苦也總該有一兩次,沒有才叫不對。
今天那些漂浮在我頭頂上的憤怒,悲哀和困惑我無力解決,我只看我眼前這份痛苦,被沈默的痛苦。死亡難道只有寂靜無聲?他人痛苦難道值得被引以為豪?我說過這句話:太多人笑著面對苦難,以至於我們忘了苦難究竟被視為何物。
你告訴我,你聽見什麽?
願人們在這深夜風雪裏挺起胸膛,點亮我所深愛的明燈,在淚的長河裏祈願,在尖銳的疼痛中一步步走向黎明,下葬的喪鐘敲響後死者永獲安寧,生者重新降生。
在這個時代我們可能沒有槍了。
但你不能把那支筆也奪走。
我們並非雙手空空地來到世上,我們不願流血。若只有血液的溫度能融化冰雪,傷口便在所難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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