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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落在左手上

讀詩是一件何其隱秘的事。就其隱秘性而言,並不亞於作者寫出時的感受。現代詩大多是沈默的詩歌,我無法想象我們像古人一樣疏狂高歌這些語句。按照這種看法,或許連我寫讀後感都是不合適的,更遑論斷章取義的摘抄。
但畢竟講,如今我讀書有一些無法避免的功利性,主要體現在不寫點什麽心裏不得勁。我需要確信閱讀沒有使我更加破碎,的確“要一個那麽完整的自己做什麽呢”,但我還是要過日子的,破碎到鋒利的自我會使我和身邊的人日子很難過。
我並沒讀過什麽完整的詩集。幾年前我爸同事的女兒出了一本詩集,送給我一本。年代過於久遠,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她的文采如何了。我唯一記得很清楚的是,這位姐姐的生活之豐富,她媽媽會幫她每天下午請假去做課外活動,這段記在那位母親寫的序言裏。那是一種閃閃發光的描述,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對詩歌的看法大概就是這樣的——一些浪漫的語言,必定由浪漫的生活裏生發出來。
我想不到自己會說這樣的話:余秀華詩最大的特點是易懂。不是說我能看懂每個暗喻,不是說我有能力揣度她所有的情感,而是情緒的傾向如此明晰,用詞幹凈簡潔,蓬發一種無法忽視的生命力。以至於你有錯覺自己也能寫出來這樣的文字。她缺乏那些復雜晦澀的文字遊戲,邏輯謎題,引用的典故也很常見。鄉村野物裏填滿風花雪月,大段大段的潔白,月光,北方的雪,南方的江,封閉的村落,循環的故事,高草,湖北的稻子與稗子(我還真不知道它們有什麽區別),烏鴉,忍冬,當歸,對事物的偏好真實地展現出來,像是她完全不畏懼會因此被指責和傷害。
她的出名與她身體上的殘缺是必然有關的,我覺得多麽可悲。假如我從未了解過她的故事,我只是收到朋友送的一部詩集,很不耐煩地隨手翻翻,我可能會更真誠地閱讀這些文字。而當我先知道她,再去讀詩的時候,我會產生一種令自己割裂的迷惑。如果我沒有算錯,她應該和我媽同歲。(人家孩子都上大學了我還沒上高中)像她一樣的人生經歷我聽我媽講過太多了。鄉村的妻子,嫁的不是男人,是既定的外表,定義,命運,嫁給了消磨所有激情的庸碌,最突出的,我母親臉上那種神情透露出的:她們嫁給了無法逆轉的貧窮。而貧窮總是個圈套。
但她的詩裏沒有講過貧窮,她有浩浩蕩蕩的愛,有自卑,有自憐,有對每一個季節的熱情,有對生活無法磨滅的信任,仿佛她只在夜中祈願純粹的沈眠,卻沒有質疑過醒來的意義。
所以讀詩的時候我想不到照片裏的女人,看她的簡介時我想不到這些詩。她的詩真誠地愛,真誠地痛苦,真誠到我以為她至少要再年輕二十歲。這麽講不完全是褒義,這是說,她沒有這個年齡常見的頹唐,卻也缺乏這個年齡該有的沈澱。大概是我年齡小,我對那些美的愛情詩,對那些貞潔的,無望的,堅韌的愛情毫無好感。她毫無保留地書寫愛與欲,超越常人的大膽,將陽春白雪也潑灑上殷紅的色彩。同時她還要無窮無盡的潔白,仿佛精神上的潔癖得到了超脫。我覺得最值得驚嘆的是她的膽量,她將語言逆轉常規去使用(這一招用不好就是很明顯的矯揉造作),將隱秘喧嘩地講述,坦然接納疾病,理想主義地對待並熱愛一個予她傷痛的世界。
我仍舊不能否認這點,它就在這裏:我總覺得,她與愛欲這樣的詞在一起仿佛是不合適的。這句話來自她的每一個身份:中年女人,農人,非自由戀愛的婚姻,不便的行動。所有的“不合適”都因為社會刻板印象,靈魂與身體的經歷合二為一,我不會說自由的靈魂被拘束在身體裏,正是有這樣的軀體,她靈魂的光輝才會更可貴。可嘆,因為有這樣的軀體,她對愛普通的欲望被投以隱晦的眼神。
但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合適的,沒有任何事物能奪走一個人愛的能力,除非他們自願放棄。
我媽單位有位大爺(按年齡算我只能這麽叫了),部隊轉業回來的(準確來說這個單位除了我媽都是轉業回來的),很愛寫詩,經常發表。也會寫一些爛漫的愛情詩。用詞都很樸,有談不上滄桑的年代感,不會輕盈優雅,看起來甚至有點俗,但放在一起就很有可愛感。你看,一個人沒辦法和他的軀殼與人生分開呀,我的同學要是寫這樣的文章,我就會很苛刻地挑剔的。一個人能超越年齡向前保有一種少年感總使人覺得可愛,反之則不然,也不明白是為什麽。
總之講,我不愛情詩,可它們都很美。美麗的東西總是值得關註。或許是我被養刁了胃口,總想要一眼萬年,只有過段日子才能更好地體會平凡詞句的美。
值得一讀,也別太期待。把她當成一個簡單的詩人,大雨總會傾下。人們都在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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