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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圍城》開始的雜談

那個我經常用的,河上航船擦肩而過的比喻來自《圍城》。我感覺是全篇不正當戀愛關系(求欲,求財,裝白蓮)裏方鴻漸感情最真摯的一句話。
原句是:譬如黑夜裏兩條船相迎擦過,一個在這條船上,瞥見對面船艙的燈光裏正是自己夢寐不忘的臉,沒來得及叫喚,彼此早距離遠了。這一剎那的接近,反見得暌隔的渺茫。
但其實你看,錢鍾書寫戀愛就是要揭透戀愛與婚姻的虛偽與乏味,所以實際上他是不會寫戀愛的。(奇怪在他明明和楊絳先生也那麽可愛,只能說他是個直男。看《我們仨》,楊絳那種輕描淡寫的日常,幸福的虛幻時光。你想想那個夢裏,她追尋離去的幻影,相見時沒有巨大的驚喜,離別時沒有巨大的哀慟。但夢一醒,你也會跟著她清醒地疼痛。因為你知道,相見只是再次重寫別離。她一夜夜夢,一遍遍醒。)(靠這個總結竟然破我自己防了)
你仔細想想,唐曉芙和方鴻漸的戀愛應該是很可愛的,唐曉芙也是很可愛的,雖說方鴻漸是個窩囊廢(對不起小方我還是很喜歡你的,至少你是個好人)。但方唐這段戀愛就籠罩著全篇那種“圍城”的氛圍,太現實了,沒有甜起來,分開的時候也苦不到人心裏。你看到方鴻漸最後被玩弄於股掌之間時,心裏甚至不會漸起“當初他要是堅持和曉芙在一起就好了”這種想法。你會非常清醒地意識到,方鴻漸的個性,才學,唐曉芙的個性,家世,再拉上蘇文紈,拉上那個年代。就算他們成了夫妻,最後方鴻漸估計也只會是那個樣子,甚至還更糟。他不夠聰明,看不破孫柔嘉,看不穿自己;他也不夠剛強,離不開別人的幫助,離不開妻子的掌控。他有文人虛偽,文人清高,卻缺少那一點真才實學的本事。他是個好人,可惜並無用處。你很遺憾地覺得,這個世道,這種婚姻,寧可他們錯過,也好過他們最後也淪落到圍城裏,方鴻漸連個回憶裏躲藏的地方都沒有。為什麽說錢鍾書寫不出可愛,因為他就沒想過寫得可愛。
他要的就是世態炎涼,揭開道貌岸然者的臉皮狠狠抽幾個巴掌。方唐太浪漫就會和這本現實主義小說裏空落落的冰冷與滄桑脫節,這只能說是被迫妥協,各有所長。怎麽說,描繪方唐的那些文字都沒有它們用於諷刺時的表現力,就算他們感情真摯,在圍墻的基調下也表現不出來,始終只有“他們經歷了這些”“鴻漸心裏這樣想”,而不能像一些專攻情愛的小說,淋漓盡致,牽人心弦而動,愛其所愛,感其所感。但反過來比較,同樣寫諷刺,我之前也講過,歐·亨利小說裏一帶而過的那些年輕男女,愛得都太可愛了,可愛到不合現實主義的悲觀。只能說歐·亨利還有一點浪漫主義的心腸,全都體現在這些細小的歡笑裏。(題外話,我第一次在看國外經典小說時被可愛到嚶嚶狂吠)
再退回去,錢鍾書和楊絳間那種神仙愛情,在雙方的筆下體現不同,或許不只是現實與浪漫的矛盾,還是男女差異。對於兩方極端的寫作特性,不可能有一篇文章對其做到調和。要沈浸式氣氛,重情感調動,重人生哲思,通常會弱化故事情節,甚至走意識流,它們甚至不需要讓一句話邏輯通順,要的不是理解,是體會,這東西本身拿文字表述就不合理了,也要求不了故事合理。而要靠故事本身折射,靠真正的人物和情節去反映,就沒辦法分那麽多筆墨給環境,心理等種種用來營造氛圍的表達方式,籌劃轉折,籌劃表達,籌劃一點一滴前後呼應的細節,籌劃對比反襯落差反復就得把它們抖落出來,人們天生傾向於關註文字性,就要消減這些來把那些設計凸顯出來。
男女差異就在這些選擇裏產生,向哪方偏移,選擇哪種表達,幾乎必然肯定會由其個性的性別化(不是身體性別是心理性別)左右。我很遺憾的是,至今沒讀過女作家寫很漂亮的現實主義小說而不以愛情做主軸。但畢竟,這也是男女特長不同。男性作家再怎麽研究感情,可能也沒有女性生來的細膩敏感,她們所能察覺的那種可愛,是難以用邏輯去衡量的。所以搞同人的都是姐妹嘛,你就沒法讓一個兄弟完美地體會到,哪裏痛,哪裏可,哪裏該流淚,哪裏該雞叫。也沒法不寫論文給理性太強的人解釋,為什麽一面鏡子就能讓人哭泣,為什麽虛幻的完美破碎後讓人心痛欲裂,還有那首詩(出處不可考):
    我這個人很奇怪
    我不怕死,不怕殘
    我怕看見誠實的人被迫說謊
    正直的人被迫彎腰
    癡情的人變得薄情冷漠
    直言者被迫噤聲
    理想主義者親眼見到理想破碎
    謊話連篇者最後的一句真話
    奴顏婢膝者最後挺直了腰桿
    緘口自保者突然仗義執言
    曾遭理想背叛的人最後選擇為理想而死
    以及玩世不恭者的失態
    天真者的城府
    叛徒的沖鋒
    懦夫的勇氣
沒法解釋為什麽要為某些事情心痛,只能說或許它們在現實中難得一見,又太過美好,美好意味著不可長存的毀滅。這人間擔不起太多難得一見。或許它們又一次揭開勞動者同不得食,良善者不得好死的傷疤。我讀《範滂傳》,真的感覺有句話殺人誅心。
顧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
孩子,我想讓你去作惡,可是惡行不可為;我想讓你為善,可我這一生並未作惡。
然後他便上了刑場,死時三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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