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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下蛾

燈下蛾笑我撲火。
食堂吃著飯呢,我咬著筷子跟她扯閑白:誒,我有個判斷別人對我有沒有意思的好方法,百試百靈。
她抿了抿頭簾,示意我直接說。
我向來給點陽光就燦爛,放下筷子興致勃勃地給她比劃:你看啊,我這個發型,短頭發是吧,亂七八糟的,一旦長長了就很具有操作性。我就發現,假如我紮起來了,從前面看我覺得我好帥的女生喜歡我,從後面看覺得我的小揪揪好看的男生對我有意思。
就,女孩子吧,哪怕沒有戀愛方面的意思,她也更容易對男性化的同性產生好感。同性之間到底有攀比心的。反之,喜歡我的男生當然也樂意看我表現得女性化一點。
我拿食堂固定塑料盒的皮筋給她演示了一下:你看就這樣,假如我紮起來了,男生過來誇我很好看,那是稍微在意。我沒紮起來,他勸我紮起來,那是有好感了。但是女孩子一般就不會表現出來,對我的發型不予置評。所以其實很多嘴上說喜歡我的女孩子就只是單純的喜歡長相啦。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伸手去撥弄自己的劉海。她的頭發比我要短太多了,儀表檢查會真的被老師錯認為男生,說她要再修短一點。她自顧自在那扒拉了一會,跟我說:嗨,你這經驗沒有實用性,我這個頭發紮不起來。
我瞅瞅她,煞有介事地點頭:但是一般換個形象的話,對你有意思的人都會有反應的。
於是她接著點頭,似乎很相信我的瞎扯。她臉小手也小,身子板單薄,看起來其實很是女相,不過是這個多年的短發造型,仿佛有意的掩飾,我從來也沒在意過她什麽性別。不像我會誇別的姐姐妹妹是美女,我心底裏總覺得,她這樣的選擇,似乎不該是想著這種事的。
我總想著,論個最接近我靈魂伴侶的人,大概只有她了。可惜那天她光想著自己那點事,並沒有點破我話裏給她留的那點關竅,從而使我也沒辦法把話抻到我要說的那一句上。
我說:女孩子一般就不會表現出來,對我的發型不予置評。
我夢裏從來不出現真人,畢竟我能夢見的事情裏出現真人只會是冒犯,所以我不會夢到這個我想談起的人。只有那天下午自習的時候,我不斷地吸氣,春風冰涼,所有的味道從海底漲潮。
2019年的初三晚自習上到七點半,北方天黑得很早,學校給教學樓前安了探照燈,只能勉強照亮到大門口的路。那時候放學還要站排的,我紮馬尾的另一位女同學,走在我前面時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臉。
有一個下午喜歡我的男生跟我開玩笑,逗我紮小辮好看,我笑得大概太放肆——哪個女孩不愛被恭維。她拉我到旁邊說,你把頭發剪了吧。她微微沈了嘴角,圓臉上神色顯得很威嚴。她就像後來的吳同學,在我裝作聽不懂時微微地搖頭,她說:你剪了吧,不要紮起來。
她說話聲音很低,並沒有撒嬌的意圖。所以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什麽承諾都不敢給,我看著她。
她搖搖頭,放開我的小臂,然後轉身走進世界裏。
一個細雪飄飛的北國的夜晚,空氣潮濕冰涼,觸感不夠繾綣不夠柔軟,她在滿目瘡痍的燈下看著我,紮馬尾的女孩子神色如常地看著我。其實我看不清她的臉,我看不清她的眉梢眼角,我回頭時,她只在燈火闌珊處擁覆浩瀚。但我太濫情,我總幻想著漆黑的人群中,她望著我,像一只燈下蛾。
漂亮得過分的,孤註一擲的。
她不常拿得到手機,所以我們並不能常常聊天。只有在我忘掉所有無關細節的一個夜裏,大概疫情期間,她對我說:
我喜歡你。
不只是喜歡漂亮女孩。
我盯著手機屏幕,我忘了我回了什麽。我沒給這段對話留下任何痕跡,不久後我刪了一次微信,所有字句都隨數據流散在我無能為力的過去。
我後來想,真諷刺。
剛認識那兩年,有那麽一段時候,我對她說,我想吻你。她半開玩笑地皺著眉拒絕。我也半開玩笑地點頭照收。後來我在哪裏看到葉茨寫:年少時我們彼此相愛,卻又對此一無所知。
我知道她很瘦,有胃病但是太愛玩,不好好養胃。我知道她認被,她戀舊。我知道她喜歡塞納河,喜歡小姐姐們貼貼。我知道她家境優渥,自小輾轉名利場,情商優越,看淡風雲。
我不知道她喜歡什麽書什麽歌手什麽電影,我不知道她想要什麽人什麽道路什麽未來,我不知道她朋友幾何父母幾何,不知道她愛誰憎誰。我沒有在她最崩潰的夜裏陪著她,我沒有在該去問一句為什麽的時候多說一句話。我說她色彩明麗人生明朗,於是我不在乎她何時深陷泥淖,何時向我呼喊,何時離我遠去。
我後來按照對待朋友的方式對待她,所以我終究沒有一個機會吻她,我也終究沒有一種感情回復她的那句話。
初中畢業後她告訴我她在聽張懸,所以我去聽了《艷火》。
我們大概都回過頭,所以我們錯過。
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晚了,晚了。
都太晚了。
吳同學來叫我吃飯了。路上,有時候她會牽著我的手走路。我伸出一根手指,被她籠在手心裏。或者虛虛握著,沒有太多壓迫感,隨便誰先抽身都可以的那種關系。
我好漫長地想她,想念像淅淅瀝瀝淋淋漓漓的雨,雨幕裏她面目模糊。我分不清她是我的女同學還是吳同學。
吳同學歪歪頭看著我,睜大了眼睛,是有自覺的賣萌。我微微地搖搖頭,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總在說:不是這樣的,我認識的你不是這樣的。
我把手從她掌心裏抽出來。
她就自然地將手放下,沒有多問我一句為什麽。
我買了兩支發夾,白色的小蝴蝶結,散步時開玩笑地給吳同學把劉海別上去,很漂亮。她不大習慣,幾次擡手想摘下來,我說:別,別,等那位學長說你一句可愛的時候,你再還我吧。
她把手放下,很羞怯地笑。那種上個世紀村裏姑娘的笑法,溫柔又羞澀,不像這時候,大家都很自如大方。她說:那可能我沒法還你了。
吃完飯她又要還我,被我一句色厲內荏的戴上給嚇了回去。
然後晚上要放學了,她搭在自行車的後座,劉海上掛著我那只白瑩瑩的發夾。我比她走得快一點,沒回頭看她是不是到底還是摘了。
第二天中午她將發夾放在手心朝我遞過來,我沒再退回去。算了,她不喜歡就算了。我還當她是我哥哥吧,都好受一點。
第三天她用一只黑色的發卡別起劉海,一樣英氣又清純。我盯著她,看她毫無自覺地伸手捋自己的鬢角,我沒有說話。
後來就是放假。放假回來她頭發長長了一些,洗過後乖乖地落下來,我坐在她後面百無聊賴地盯著她後頸上剃平的發茬。真的,這麽看她不過是長得清瘦的男同學。
更長久的後來,我猛然發覺她的頭發長到已經可以紮起小尾巴。那天去食堂的路上我落在她背後,我叫住她。
她站定了朝我回頭,劉海被一只銀色的蝴蝶別住。
我看著她,張張嘴支吾了半晌,不知道說些什麽,她遮在半長的短發裏溫溫柔柔地望著我,然後那句話就如此自然地湧上我的喉口,帶著一股舊日子的黴味,味道過分刺人,以至於我沒來得及掩口。
我問她說:你什麽時候去剪頭發啊,我覺得你短頭發的時候……
她先是搖搖頭回答我第一個問題,然後望著我,沒有等到我的下文,歪歪頭哼出一聲鼻音,嬌媚而自然。
我再說不出一個字,咽喉在那一刻絞緊。我上了刑場,黑布好像蓋頭一揭,我身邊站著劊子手。劊子手低頭看我。
她看著我。
鋪天蓋地的光裏,我是她燈下蛾。
於是我從影子裏拔出翅膀。黑白分明的瞳仁中,我對她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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