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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宵無夢

        我說人生真沒有價值,我真心這麽覺得。四周沒有一個人贊同,吳同學常見地展開和我的辯論,我一邊瞎舉例子閑扯一邊十分安心。
  松了一口氣,太好了。
  人總是渴求贊同的,但只有這一件事我希望千萬別有人拍案而起跟我講:你說得真對。上來就要搖著我的手相見恨晚,眼神中閃著詭異的光。那我估計當場撕掉我的軍旗,倒戈站到人生價值無窮的敵方,反過來唇槍舌劍,培養好辯手的職業素養。
  第一個我提起這個話題的晚上,我說啊:我覺得人生真沒價值。吳同學思考未遂,問我:你怎麽有這種想法。我說:大概生性使然。他笑我:哪有人一生下來就覺得人生沒意義的。
  我覺得他說得十分有道理。但我辯手素養端著,抹不下面去,於是堅決跟他擡杠。
  吳:你不還是好好活著。
  我:活著沒差,死了也沒差,我就先活著了。我沒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吳同學:那你還追求。
  我知道他什麽意思,我要真覺得人生沒價值,我幹嘛學習,幹嘛競選學生會,幹嘛興致勃勃勾畫光輝未來。他覺得我這話多少有點捎帶他。我自己也清楚,我所得的成績,我說人生沒意義,難不成是要別人都癱著當鹹魚嗎。
  我:畢竟我還活著嘛,想讓自己活得快樂點。
  吳同學又笑我虛偽:那我就安心了,你還不是無欲無求。
  我沒話說,吳同學也實在無法理解我,我於是給他舉例子:我看科幻小說,宇宙那麽浩大,人類那麽渺小,人生沒價值,沒意義。
  吳同學笑我:你看的就是寫沒價值的書,你能看出來有價值就怪了。
  我二次重創,吳同學活得不敞亮,但他夠通透。他說很多話都相當有道理。我一次讓他誇誇我,他說你長得很健全。我這個段子講了一年半,某日看到王小波的話,忽然察覺吳同學活得真有禪意。所以我就信他吧,總不會錯的。
  臨了分手,中間這段空擋我想起一些,我對他說:你怎麽跟鐵瓷似的,憋著勁撅我,像怕我有一天去跳海。
  吳同學:那倒不是,我就是和你意見不一。
  你看,我就說鐵瓷愛我。我突然明白那麽多次她說不過我的歪理邪說是因為她在乎我。我自己捋一捋年少輕狂時對吳同學幹過的事,我覺得他早八百年恨我我都活該。
  更有可能是吳同學看明白我了。他很明白我幾個意思,不過是想要順著話意的安慰。我就是活膩歪了順口胡說等著把人帶歪再拉回來,渾身上下透露著無病呻吟和缺德,他不慣著我的脾氣,昏暗裏滿眼的意思大概都是你怕不是有病。
  我錯了,我真錯了,可我沒跟他道過歉。我只好在心裏許諾,不說就不說了,我信他的話便好,人生有意義,我不要再提這事了。
  這時候是要放學的,我走一走路,擡頭看一看高中門口鬧哄哄亂糟糟的世間,世人相逢而過不必回頭,我想:去他媽的,人生就是沒有意義。
  於是我照例反悔,第二天中午還是把話頭挑起來。然而沒打稿的辯論我壓根就說不明白,遂改換策略,純粹不想讓吳同學真的覺得我有病,我打算給自己找點借口,至少讓他覺得我喪得事出有因,沒有半點砸掛他的意思。
  我給他講我看《1984》是被騙去的,當時那位博主在回別人的評論,他說:最後反派反水和主角一同反抗極權。我當時興致就來了,買來就開始翻。可惜我當時太年輕,還不懂什麽叫反烏托邦。
  當時看到“我們終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覺得太美了,希望生長在黃金鄉,於是寫到當時在寫的文章裏當主要線索。接著就到溫斯頓和奧勃良在友愛部相見,我如遭雷擊,想想那條評論咬著牙等反轉,越翻越心焦,這篇幅還支得起一個反轉嗎。
  事實證明是我多慮,壓根就沒有這個反轉。溫斯頓最後結尾我都傻了,從此棄文絕筆沒寫完那篇文章,每每看到裏面插入的那句“我們終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都覺得赤裸裸嘲諷我:天地間本沒有希望。也算還好,書看完之前我文章沒寫完,沒發出去丟人。
  我總是忘那個斷言:譯者序和名家評,誤人子弟兩大利器。
  吳同學:哦。是嗎……
  真的,很奇妙。我倆一共當過一年小學同桌,我就是知道他接下來半句是什麽:就這?這就讓你覺得人生沒價值了?小夥計你也不行啊。
  他現在看我大概覺得我更有病。於是我連忙找補,語言蒼白地給他講溫斯頓最後如何被思想控製,如何成為行屍走肉。他沒怎麽說話。
  吳同學到底是個好人,那話太帶刺了,於是他換了個方法說。
  吳同學:看來你經常被騙,就像你在食堂經常踩雷。
  沒用,他換個方式說我也聽得懂。
  我:……被騙就這一次,踩雷倒是經常。
  他就跟我不想跟別人吵架於是勉強給對方留個面子時一模一樣,“是嗎”後面那句話到底還是會說的,只不過是直白與否的區別。我也逆反,我估計同桌老梁就會真以為我是順著吳同學的話說,壓根看不出來我在往回頂。
  吳同學:我覺得其實你食堂踩雷比你看書踩雷更危險,食堂踩雷太多了,你就不吃飯了,然後——
  同桌的老梁樂了,我也跟著樂。吳同學看得出我沒多高興,他沒再說。
  我依舊試圖挽回我在他眼裏的形象,我給他講《超脫》,我這輩子看過最喪的電影,後面還帶一點《活著》的簡短介紹。他十分勉強地聽著,強撐著給個更完善的敷衍贊同態度。行吧,我說,我們送餐盤去吧。
  吳同學講:我都不多看這類書。
  我笑笑。我們倆小學時候合寫小說,某些時候真的可以神奇地共享大腦。後來我懷疑他忍我到這個年紀,一多半是承當時的情。
  但到底我們不是一個人,我也學會不說就不說,我沒告訴他,關鍵壓根不是書,不是文字,是我第一個晚上跟他說的,他不信的那個理由:
  我生性使然。
  我小時候是個眼高於頂的人,可能很有一部分的我如今也是,這是我對那個年代唯一的印象了。不像吳同學。吳同學其實跟我一樣是個很記仇的人,而他在那個年紀因為自己的內向性格從沒有質問過,導致記到如今的仇比我多得多。
  給這兩點舉個共同的例子,高中同班後有一天他忽然問我:我突然想起來,我有一次上外教課和景同學玩得很開心,為什麽你告訴老師了。
  大家都懂,我對此沒有半分印象。事實上在我和吳同學做同桌之前,我對他本人也沒有半分印象。他這問題是上課前提的,我沒來得及答復,我在那琢磨一節課,下課問他:什麽時候的事。
  他答:三四年級吧……我最開始發現你不一樣的時候。
  我心裏一緩,好歹不是我把人家劃到自己的圈裏後又背刺,心裏又一縮,我五年級和他做的同桌,他看了我多久,我錯過了他的怨懣多少年。
  我笑:哦,我是不一樣,我長得漂亮呀。
  我年輕時候真的是個美人,如今看不大出來了,那時候漂亮得鶴立雞群。但我心知肚明我是順嘴胡說,我心知肚明他說的不一樣指的是我當時那慧極易傷的聰明——另一個如今看不大出來的特質。可他說的聲音太低了,低到我心疼他。我真的,他媽,做過很長時間的混蛋。
  他低頭,微微地搖搖頭,沒有接著解釋。大概真讓我蒙混過去了,他大概真以為我沒聽懂。你看,長大了心思多了,共享大腦再也沒有了。
  我不笑了,我醞釀了一會,給了他答案:你要是當時問我,我會告訴你,那是對的,是正確的。你要是現在問我,我只能說,我嫉妒你。我嫉妒你上課玩得那麽開心,我那時候很寂寞。
  他又不信,又笑我虛偽:你那時候身邊那麽多人,哪裏寂寞。
  我沒來得及給他解釋,又上課了。
  我好像總是來不及說一些話,然後就再也說不出來,再也沒有說過。最後發現,其實也沒什麽必要說,說了也不過自艾自憐,只是給別人徒添不快。
  我在人群中感到寂寞,依然是那個原因:我生性使然。小學時候大家都幼稚啊,很多時候玩,是一群女孩子在演戲,我總記得,我在旁邊裝攝影機。他們圍成圈子,我在邊上舉著雙手把他們框在我的視線裏,我從來沒擠進去過,轉身就被遺忘,寂寞得水泄不通。
  其實往回看,並沒有人是故意地冷落我,只不過是我學黛玉使小性,有了意的遊離在人群外面,也不會有人為我回頭。那種不合年紀的世事滄桑感時常捕捉我,使我感覺交往真的缺乏意義,使我傲慢自尊,而不願屈身俯就。
  眼高於頂,不過如此。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執迷於打撈和我一樣在人群外的靈魂,那時候我認識了趙同學,吳同學,還有已經很久斷了聯系的李武同學,突然就有靈魂共通感。除了趙同學,我們都是很不受老師待見的那一批,所以抱團取暖很盡興。
  直到後來,我忘了為什麽,好像忽然有一天,我痛苦夠了。
  我總說我成績很好,是真的,雖然我們這只是個十八線城市。換句話講,在這個成績的名頭底下,我想要痛苦全是我一手招致,是我端著架子不肯服輸。太累了,不斷渴求肯定不斷被打擊,除了我的傲慢始終沒被打折外,我真的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於是一日我開竅了,我想,為什麽呢,憑什麽呢,有些東西就在那裏,我幹嘛不去取呢。
  我推開門,走進人間。
  我和另一些人漸行漸遠。
  在做了五年的幽靈後,我就這麽輕而易舉地做到了人群中心,萬眾焦點。再沒有人記得我崩潰,甚至是我自己。
  沒了我自己的痛苦後,我突然開始和別人的痛苦通感,真的,我生性使然。
  我痛苦,看起來全都是無病呻吟。我憤怒離了婚的父母,憤怒強迫兒女的家長,不甘從不流淚的歷史,不甘良善者不得好死的下場,悲哀日復一日的枯燥,悲哀他人註定沈淪的未來。我看《風箏》痛哭流涕,看《三角地》涕淚橫流,看電影哭到剎不住車,看完《活著》癱在別人家的沙發上擦眼淚。我情感豐沛到泛濫,偏偏吝惜不給身邊人絲毫好過。
  我憐惜身邊所有人,但我從沒對人好過。
  我生性使然。
  奶奶看到我來高興得溢於言表,拉著我媽的手嘮幾近荒誕的家常;爺爺眼窩深陷枯瘦,總在送來我們不會吃的零食補品;姥爺在沙發上仰著頭睡著了,手機裏播著他聽過多次的評書;父親中年而一事無成,我那天偷聽他在聊天,沒個前因後果,只有一句:我不能給我閨女丟臉啊;母親奔波而為人倚仗,她在我面前流淚的那一天,我的童真被她溺斃了。
  他們愛我,我覺得好悲哀啊。
  我曾和趙同學新火試新茶,聽她講歷史,學校石凳很涼,她眉梢飛揚,陽光漏著葉縫落下來,她在我眼睛裏發光。後來她疏遠我,我走進人群,她還在世外活著,不高聲交談,固執,執拗,她看我就好像我存在就是冒犯她。我問我媽,到底怎麽了,怎麽走到這個樣子。我媽說,她嫉妒你。
  我跟老梁去她家打遊戲,剛好是期末返完校剛剛發了成績,她爸爸來接我倆。老老梁和老梁一樣沒心沒肺的,只有老梁的媽媽對成績抓得很緊,她經歷使然。我期末總成績市第二,去他的,我要是能真風雨不動安如山我早就遠走高飛了。我在那裏毫無自覺地說,要不是加了等級分,我還能再高點。然後老梁和老老梁都沒說話。我當頭冷水澆清醒了,當場試圖把我的聲帶塞進喉嚨裏。
  甚至鐵瓷也會說,在你身邊我感覺自己不夠好。甚至吳同學在誇我時神色黯然,我總裝聽不懂,他就低著頭,微微地搖頭,說沒事。常同學偶爾也講這樣的話,他那種拼命做焦點的性格,他說,我從來沒考過你。
  我他媽好像就不能讓在我身邊的人舒心活著。
  我覺得人生真是沒有意義。
  真的,我覺得自己真虛偽。我痛苦過很久,我害怕自己讓別人像我曾經那麽自我懷疑,我害怕讓我身邊的人像我一樣被鋪天蓋地的壓倒性優勢抹殺。可我都幹了什麽?我謀害青春少年恣意,我謀害意氣風發和滿目風光,我那麽堅持,最後一樣送刀鋒到別人懷裏。我生性使然,罪大惡極。
  我是不是壓根沒有資格說愛意。
  過去有那麽一天,我小學畢業,去考省實驗。那個暑假沈陽育才的招生比省實驗早一點,吳同學是去考的育才,取上了。我倆時間恰好錯開,見不到他,坐很長時間的客車到沈陽郊區的校園,車停在熱浪滾滾的七月。學校很雅,校門口一排排的懸鈴木,我暈暈乎乎地下車,腳沾地是軟的,然後我擡頭,吳同學站在前面的樹底下笑吟吟地看我,他叫我的名字。
  我後來認識的姐姐妹妹都熱衷於給我起外號,或者單叫我的名字,或者叫小孟老孟。吳同學從來沒有過,就只叫我原名仨字,或者幹脆就沒有稱呼,我鬧著叫他哥哥時才很勉強地回一句妹妹。
  他平視著我,安安靜靜穩穩當當地叫我的名字,他來陪我考試。我後來再不記得接下來發生了什麽,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他返程跟我搭同一輛車。車上都是剛考完試的同學,大家鬧鬧哄哄地講故事玩遊戲,大巴車從黃昏駛進夜晚,停回家門口。那時候我們兩個家還只隔一條街,小城市喧囂的街道上,我們兩個一同站在車水馬龍的燈火下,夏夜涼風漫經,他對我說謝謝。
  他總對我說這句謝謝,十成十的真誠,我再未見過的懇切。
  其實我不記得我什麽時候對他不好,我也不記得我什麽時候對他好。我只是依靠邏輯推理,想起我過去是個什麽樣的人,我覺得他陪著我還想要好過是很難的,我沒給過他半分異於他人的益處。
  我生性使然。
  像我覺得人生沒意義,只是叛逆心理,還太年輕了。我總是一樣年輕,一樣天真。我以為從來不說便是不說,然後人們就會像我一樣把說不出口的東西遺忘。
  但不是。
  就像我以為會有人跨過我那些生性使然,至少也意識到這只是我生性使然。我埋怨你不夠愛我,只是一種消遣,並沒有半分真意。
  我總要埋怨著的。吳同學。他沒有那麽在乎我。還好,我貌似也並沒有在乎過別人。
  我有時候思念他,見不到面的時候思念他,思念得太多了,記憶漫漶,揉搓,塑型。某些場景被文藝化,某些話語被肢解,於是反映襯出一個虛假的我們相互扶持,相互幫助的場景。我教他與世人相處,他教我謙卑躬身,般配。
  他上個星期閑聊,說起他喜歡的那個學長,是在小學數學補習班認識的。那時候班上氣氛很放松,他題不大會做,於是旁邊這個嘴欠又聰明的學長損他一頓又給他挨道講解,頭側過來,垂眸看題,筆尖輕劃點觸,話音沈了輕狂,面容認真。
  於是少年一刻心動便永遠心動。
  我們碰見學長時,對方問他的期初成績,我在側面看見他半張臉連著耳廓一起紅。吳同學考年級前五十,可不夠,不夠好。他搖頭說,高二那個級一唯一一次被拉下寶座,是這位學長頂了上去。他要追上他。
  我靜靜聽著,想一想,大概我也不夠好。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吳同學上課發言,話都不敢多說。於是我有一點救世主的意思去接近他,我站在絕對壓倒的高度向他伸手。可並不是那樣的,從來不是。在當初的時間線裏,他就教給我謙虛的可貴,人外有人的道理。也是後來熟了我才發現,這個自閉的同學在無數補課班裏熟識了上下幾個年級的同學,我壓根無足輕重。他在小學不敢說話,只是我們班主任前幾年余威猶存,他創傷後應激綜合。
  前兩天他講,在那個氣氛輕松的補習班裏,他那個過分內向自閉的性格逐漸開朗起來,認識了更多的人。
  我並沒有聽說過,像我當初沒有聽說過這位學長。我住在西窗之內,不曾見過春色滿園。我不在乎他到底如何思緒,不在乎他有幾何心腸百轉,不在乎他想什麽做什麽有什麽會什麽,我只思念他思想的皮囊,只關心他在我身邊的形象,所以從來是我自作多情。
  我生性使然。
  真的,我再不記得他四年以前從小學門口與我分手時講了什麽做了什麽。可他跟我講,我上初一送他生日禮物,明信片上寫文言文,旁邊貼一張我的大頭照。我半分印象沒有。他說,他放學拿在手裏,被一不男不女初二生纏上,問我的消息,說那人不敢來找我,天天騷擾他。
  吳同學嘆氣:我真是不勝其煩,怎麽你的事要拿來纏我。
  我還對那人有微末的印象,是個頭發剪得太短太痞氣的女孩,吳同學講他不男不女也的確,我開始真的實在沒搞明白他的性別。我聽著吳同學的語氣,埋怨我耽誤了他是居多,偶然心裏一澀,可我從來不與他道歉,於是轉開話題:我為什麽要給你貼我的照片。
  吳同學從善如流地給我臺階:我哪知道。你就貼了一張,紅底,二寸,半身像的證件照。
  我樂:我這是要跟你合結婚照嗎。
  他沒有答,這時候又在放學,他要搭在他爸爸自行車後座上走了,我回頭看他一眼,他在專心致誌地跨上去。
  他總讓我誤以為情深,其實只有後面倆字:不壽。
  情深不壽,慧極易傷,行吧,倆詞都叫我給用上了。
  此刻淩晨近一點了,想想吳同學,睡不著。該說是前天了,星期日串休,他感冒沒上學,我對老梁說:我真的,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和吳同學討論他喜歡的男同學。
  老梁不解。
  我甚至沒猶豫:吳同學小學喜歡我們班一個小姑娘。
  老梁大驚。
  我接著講:他那時候給小姑娘送禮物,然後被小姑娘說,你再這樣我就告訴老師了。於是他便傷透了心。
  我自己想,這也是我們小學班主任給的創傷太深了,吳同學怵她怵到了一定境界。
  我又偶然想,我竟然淪落到有一天要依靠和他討論情感話題來維持聯系。我們真是心照不宣地心有靈犀——坦誠是兒童獨有權利。
  我們那時候寫小說,我和他是龍鳳雙胎,一心二體,修道起同一個號,叫無夢子。我那時候筆名叫良宵無夢,他是無魔。真的,彼此掌握著對方最核心的黑歷史,未來相看兩厭了也脫不開一起中二的年代。
  有一對好友臨別贈詩,寫: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有天吳同學和老梁嘮夢,我一回神,這麽多年裏,我從來沒有夢見過一個真人。
  從古來巫山曾入襄王夢,我何以欲夢卿時夢不成。
  我總是想起他,總是忘了他。我們心知肚明了,漸行漸遠了,只有我甚至不都知道是不是真的發生過的那個場景,他為了我站在懸鈴木底下,我從車上下來,他看著我,沒有叫我,沒有笑,沒有朝我走來,也沒有轉身離去。
  只是地球轉得太快,有一人原地不動,便重逢分離又分離重逢,年年如此。
  我想起他搖著頭,笑我虛偽,笑我引他半酸,笑我用他煎熬求自我滿足。
  他背離校門口的一盞長燈。
  我默然無聲地站在他背後,我說,今宵無夢。
  你可來見我。
——————
後記:
好吧,我要講實話了。
並不是小說,是散文,我做的詭計只是把純正女孩吳同學用了人稱代詞“他”(我覺得她的真實性別暗示得還是比較明顯的),以及對情感做了曖昧化處理。文內所有事件人物都真實發生,我稍做了時間線模糊。
吳同學除了小學那一次之外完全是直女。在下性向不是很明確,我覺得還是偏異性戀。我之前就寫過吳同學相關作文,寫完就覺得“這麽真,我直接嗑我倆算了” ,所以這篇才寫的這麽令人誤會。(而且人稱代詞用“他”後我甚至覺得更好嗑了,我倆這個拉郎的特征完完全全戳中我xp)
其實曖昧化的那一部分桃色情感也是我的嘗試,我一直很心水那種寫愛而不言愛的文章,然而自己動筆總不好把握度。我和吳同學的糾葛,很像《我的天才女友》,不如說完全就是翻版。我不夠體貼,不夠謙讓,文裏都寫得很清楚了。我不奢求他愛我,也不再奢求他在乎我,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一個小細節,我一直很喜歡諧音梗和雙關,那句“今宵無夢”除了字面之外,還指“今宵無孟”,我不再存在,我不再給他壓力,我不再說那些不合時宜的冷嘲熱諷,我只是我,沒有成績,沒有嫉恨,他能不能還來見見我。
(題外話:我前兩年寫過一個小段,講少年愛情裏的註視:“然後你所有的看都變成喜歡變成愛”,所以後來我寫到“看見”的時候永遠暗扣這句話。)
我其實自己也搞不明白我愛一些人,到底是我愛,還是我覺得我應該愛,就像我寫這篇文章,完全基於“假如我愛他,這種感情可恨可憐又可愛”。而既然我不愛他,其實也並沒有寫出來這麽酸澀。
我多情寡義,生性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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