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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馬克吐溫的小說,真的是絕妙。從小說的結構與轉折來講,對於像我一樣的普通讀者而言——馬克吐溫和歐亨利,永遠的神。
(我不大傾向於閱讀大部頭深內涵的經典,個人特質問題。所以寫這種文章也只會拿短小精悍類起頭。)
(我還有一個個人特質:我從來沒看明白過專業書評者對一本書的評價。我翻封底的評論時會先構想一下,根據這個人的評論,這篇小說大概說了點啥,結果翻開之後跟我想出來的毛都不沾。)(這種現象連名作家都不可避免,我時常懷疑我跟他們看的是不是同一本書。)
(所以我經常會因為先看了封底評論或譯者序覺得小說很沒意思,然後時隔多年翻開:真香!)(譯者序和名家評,誤人子弟兩大利器。)
《他是活著還是死了》從標題就透露出一股濃厚的促狹味道。內容大概是內涵米勒,(當然我小時候第一次看這個故事時還不認識米勒,我讀的那個版本沒有譯註,導致我很長時間內都認為弗朗索瓦米勒是個虛構人物)(同時這個譯本把米勒的畫譯為《晚鐘》,然而我一直以為那副畫叫《晚禱》)總之講的是,通過“什麽你竟然不認識米勒的畫”和“可惜米勒就快死了”這種搞饑餓營銷的手法讓一文不名的米勒出了大名,而米勒和他的三個藝術家兄弟賺得盆滿缽傾後,擡著自己的空棺下葬,從此隱姓埋名逍遙自在。
(剛才我的這個概述就和我看名家評論一樣,非常容易引發歧義:例如我會真的以為米勒有三個親兄弟)
當然,這個饑餓營銷的手段今天也在用,但今天用肯定沒有在十九世紀用那麽高明。(這句是廢話)這個故事給了當時尚且年幼的我一個覺悟:旁人可以因為無數原因稱贊我,總之不會是因為我真的幹出了什麽成績。
這個說法不是說我一無是處,畢竟原故事的意旨就是:有才不見得有財,要想活著享福,利用眾人虛榮心理形成的怪圈,手段大約就不能太磊落。米勒固然才華橫溢,可他要是在活著時出名,絕不會是因為他的才華。
同理可推,就算我真的有什麽才華,我假如收獲贊譽,收獲名譽,收獲利益,收獲吹捧,絕不會是因為我有才華。不這麽聳人聽聞,就其實際作用形式來說:才華是前提,但不會是直接原因。證據是:不論你手中的才華是一點螢火還是一原野火,人們都會因為各式各樣的奇怪原因稱你為“天才”“神仙”。有些創作者極其反感被這樣吹捧(反感到有些人會奇怪怎麽誇你你還不樂意了),那是因為你足夠理智的話,就會感覺這樣不走心的吹捧就是在無意識地明嘲暗諷,是在冒犯你的素養。(何況有些時候,尊稱的確會被用來反諷,例如“老師”)
面前這些人壓根不在乎你在做什麽,也沒興趣弄清楚。他們意識不到你對自己事業的尊重與熱愛(匠人精神不是只有工匠才有的),他們將你所付出的一切看得宛若兒戲,而還要標榜他理解你,喜愛你,他愛你——類同於你父母和你的關系。
我很久之前做過這樣一個思考:為什麽中文裏會把對一個人好稱為“疼”一個人。到底為什麽愛會成為一種使人疼痛的東西,為什麽所有形式的愛都包含著相似的痛苦。
我不希望別人為了愛我而騙我,為了愛我而緘口不言。
我生活中的很多人,將稱贊我,讓利於我看作一種投資。這種現象尤其體現在我的老師、我的長輩和學生家長之中。我不否認我個人傾向於正反饋,我在沒有任何壓力的情況下發揮最好。但要在這樣一味誇贊的浪潮裏站穩腳跟太困難了,在夢幻的溫柔裏維持清醒就必須要保持疼痛。我必須以貶低自己對頂毫無道理的贊揚帶來的虛榮心,同時也無法自製地把同樣的思維換用給對他人的評價,這導致我始終無法有一個平衡的評價標準。
我從來不信自己有才華,因為我能對自己所得的任何一種反證找出與我能力無關的來源,而對於我未能達成的目標,我通常找不出任何其他原因,只會是因為我能力不足。就像這個故事裏的米勒,像百萬英鎊,人們從來都一樣淺薄,他們抗拒調查真相,不能摒除自己第一印象的局限。我一直覺得,我如今所有成績,都只是因為我的往日成績。人們在還不認識我本人時就對我的聲望有所耳聞,這讓他們對我的評價永遠受其限製。他們會覺得“既然大家都說這個孩子很厲害,那麽我貶斥他是不是顯得格格不入”。他們會考慮一些與我本人無關的要素,例如“她是個女孩,批評她是不是會讓她受傷”“她是個好學生,否定她是不是傷害她的自尊”。只要我不是非常冒犯人,所有人都會自發性地予我友善,使我懷疑自己存在的真實性:他們真的是在看我嗎?這個傲慢,自大,自以為是,藐視他人的人?
我的才能非常,極其普通。我唯一的長處就是每個領域都有普通的了解,對人生有普通的思考,對生活有普通的態度,有普通的性格,普通的才智。換句話講,我的技能點點得非常平均。我放棄了以一種極端狀態生存,我清楚自己泯然眾人,而不可能有什麽真正高超的本領。我記得剛剛清楚地意識到這點,意識到自己將會是無數城市裏無數普通人裏普通地996的一員時,我感覺世界上沒什麽比這更難以忍受了,沒什麽比這讓人更喪失生活的希望了。我發現不了自己有什麽比別人更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也發現不了自己有什麽比別人更尋求死亡解脫的誘因。我就這麽夾在生死之間,混沌地依靠遺忘活著。每一次我想到這種不符合我偉大構想的普通宿命,我就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黑色幽默。
我所有悲哀都因此而生。我覺得我活著真悲哀,我死了也一樣悲哀。我要為一個不在乎我的時代奉獻,我要為一群狗咬狗的社會負責,我要削足適履讓自己嵌進人類的機器裏,而他們告訴我這就是我人生的意義?更讓我無法忍受的是,我當下所受的這種折磨和無數未能實現自身理想的誌士一樣平凡,而我竟僅僅是凡塵之一,我竟不得超脫。我說的話,做的吶喊,發的感慨,不能撼動我頸上套索一絲一毫,不能撼動我足下河水一絲一毫,它們甚至改變不了我自己,不能推動我腳踏實地,找個目標,真正生活。
我看得見閃光的靈魂,他們也會像我這樣痛苦嗎?他們也會像我這樣,一無所成,而又自以為偉大超人嗎?他們也會像我這樣,明知自身虛偽,又在自矜之上更加虛偽地貶低自己嗎?
我這一生庸庸碌碌,難道可悲到要靠不足為道的幾點輝煌嚼在無味的唇齒間挨到解脫嗎?
就是因為我覺得,大家都一樣可悲,一樣無助,各位深夜哭泣的唯一目的就是沒有人安慰,沒有人在乎,感受宇宙浩蕩無窮,你渺小到做個質點都可以忽略,世上沒有人聽懂你一字一句。所以我想要讓人們好過一點,大家都好過一點。不要因為我平庸的才能而失落,不要再把我平庸的才能當成刀去刺傷你在乎的人,不要誇贊我平庸的才能使我感覺侮辱,不要讓我因為沒能接受別人的善意,沒能從自己的利刃中保護他人更加難過。我真覺得楊朱有道理,我身上一根羽毛豈會於世有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生多快樂。假裝自己是一座孤島,人生多好過。雞犬不相聞,沒有嫉妒,沒有墮落,沒有惡可以施與的目標,沒有善可能顛倒的余地。眼光長遠一些,人生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我們作為難民都同病相憐,讓彼此容易一點。
有的時候我會得意忘形,我會忘記自己的不值一提。人就是這樣嘛,這也是讓自己好過的一種方式:吹捧自己,無盡地壯大自己的勢力,假裝自己占領道德高地,從此不必在本能和追求之間掙紮,不必在虛幻與現實之間輾轉。
畢竟,究竟,我依靠遺忘生活,我依靠幻想忍耐。我對人們的贊譽假笑,道謝,傷害,自慚。我說可悲,我說沒意義,我說假便是唯一的真,我說唯有我死後,我永世長存。
未來將有一個孩子面對我,他不曾設想過世界的殘酷與虛偽,他不曾發覺過價值與追求的悖論,他面對著站在眾人之前的我,站在掌聲與噓聲之間的我,捏著禮帽挺起胸膛求他為我鼓掌的我,他問他的母親:
這個人,他是死了還是活著?
我摘下帽子,向他鞠躬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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