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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似水

她說:假如我們都是魚呢,在人世的大海中出生,結成集群在洋流中溯遊。不是有那樣一個比喻嗎,後浪,魚尾翻起的波浪打破了不交匯的溫度,我們都被卷進漩渦。
那個比喻並不是這樣的意思,冷暖洋流的交叉也不是因此而生,她的話更沒有清晰的含義,只是我無端想到更多事情。或許並不是人世是海,而是時光是海,一代又一代銀色的魚群重復著先祖留下的軌跡,新生,繁衍,老去,死亡。而時光永恒,歲月不敗。我們無法脫離這固定的路線,便只能從被反復許多次的似水流年裏,透過漫長的溫度不斷回溯。
那時我們在笑,老師佯裝不悅地說:“你們還年輕,你們懂什麽啊,這東西可是寶貝。”我們笑得更歡,而後她也輕輕地笑起來,眼角皺紋隱匿地傾訴溫柔。
這句話漂浮在我們就老師的擴音器打趣之後的那一片空氣裏,並沒有落到我的心裏。擴音器這東西沒什麽文藝氣息,有且只有實用意義。老師的擴音器也是艷俗的大紅大紫,看包裝應該已有些年頭。
數學老師是個很有氣質的人,個子不高,衣著打扮都很文雅,說話也溫和。只從外表上論,數學老師一向是我們這一班同學最喜歡的那個。所以我們都覺得老師腰間那個玫紅色的擴音器很紮眼,自聽了老師那句好像嗔怒的話以後,同學談起此事更要多些嘆息:“我媽就這樣,總對自己的審美莫名自信,別人說什麽都不聽。想不到數學老師也未能免俗。”
他的感慨聲音不小,引得四周一群人也跟著嘆息。我托著臉頰看這一群十三四歲的少年長籲短嘆,總覺得這麽推測不太恰當,卻又不知道真相是什麽。遂作罷,跟著同學一起為老師的審美嘆息。
老師的擴音器壞在初三開學的第三周,巧合地落在五月二十日。數學課代表當即便十分興奮地攛掇班幹部組織同學集資給老師換個新的。她把宣傳圖拿給我來看,毛綠和香檳金,是一種使人想到柔軟的配色。既符合我們觀念中的好看,也更貼近老師的風格。因為疫情,我們分為AB班上課,所以她負責A班,我負責B班。
但能為老師做點什麽的興奮很快就從我的腦海裏褪去,相處三年,我清楚自己身邊的這群同學。能逃則逃,能避則避,與己無關,安坐原地。他們對集體活動缺乏興趣,對麻煩的班級事務缺乏興趣,對與錢相關的事情更缺乏興趣。我看著連續下了三天雨的窗外,心情無端沈落谷底。
第二天晨起,空氣裏泛著未能落潮的涼。我趁著班主任不在,向同學們耗盡激情來宣布這一決議,心內惴惴。我說:“數學老師的擴音器壞了,我們打算給她集資買個新的,原意參與的下課後到我這裏報名。”他們從作業上擡起頭來,眼神裏除了迷茫便是疑惑。
有人問:“總共多少錢?”
我一時語塞,答:“不到兩百元。”
他幾乎令人厭煩地笑起來:“那就每人買一個唄。”
教室裏傳來一陣低低的笑聲。
假如這是篇作文,我會告訴你在我心中一番自我掙紮,多戲,濫情之後,突然發現班裏每個人都選擇了參與,我被感動得鼻子發酸。點題,似水流年裏不變的是情誼,評個一等文問題不大。
唯一有問題的是,生活不是作文。
兩班共五十二個人,最後統計A班八個,B班六個。
這個時候,我總奇怪誰告訴我人是平等的,人性是共通的,生活是美好的。我憎恨能將人性看得明白的人,我曾憎恨我過去的老師,我現在憎恨自己。我憎恨自己預測到了這樣的結果,卻沒能阻止它的發生。我問,我揣摩著問:想要參與這件事的,請到我這裏報名,我們采取自願原則。
於是,這就是自願,這就是他們最真實的自我願望。沒有激情,沒有興奮,沒有情誼,他們漠然回望過去的三年,不以為意。
但也許我只是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我當然可以有別的問法,我可以問:誰不願意,私下裏來告訴我。我可以問:如果大家都參與,我們就支班費,有不同意的嗎?我可以挨個,每個人去問。我也料想到這些問題的結果,誰會拒絕呢?誰會想被當成一毛不拔的吝嗇鬼呢?誰會想被當成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呢?
只是都與老師本人無關,與想要送她一份禮物的心情無關,與想要感謝她的付出無關,與過去相處的近九百個白日無關,與我們一切的出發點都無關。在似水流年裏某一段,在現實察覺之前我們就已經走散。此後數十年我們不會相見,那必定是兩條道路,分叉口之前的腳印述說我對人情幾近絕望的三年。
——
後記:原文就寫到這,沒有結尾,因為寫到這我已經開始歇斯底裏上綱上線了,冷靜冷靜覺得再寫下去沒有意義了。實際上,我的同學們都是普通人,和我並無區別。對他們指指點點上綱上線自以為毫無缺陷的那個人是一部分的我,等稍後回看就會發現很不對勁,太有既得利益者的冷嘲熱諷感了。
那個時候我就忘記了這麽一句話:
“每當你想批評別人的時候,要記住,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擁有的那些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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